莘迩酒意惊醒,怀着沉重的心情回到帐中。
贾珍如只说他收揽胡部民心,尚且不太打紧,令狐奉想应不会在意,可“施恩养士,不甘人下”八个字,却是诛心之言了。但凡进谗,举的若是具体的事,被进谗之人犹能自辩,捕风捉影,亦可辩诬,最怕的就是“不甘人下”这类的话,大而化之,抽象之言,怎么申辩?
观莘迩近期的作为,厚养从骑,千金市骨,学胡语,下胡部,收揽部民之心;积极地找办法部勒督下,想出了令狐奉都没有想到的“借粮”之法;还有抢掠回来,他不令诸小率们凑,取自己的收获献给令狐奉,今天在大庭广众下给从骑们分配丰厚的财物,拿出自己的东西重重抚恤亡者,等等事情,可以理解为他是在为帮令狐奉还都而竭忠尽力,换个角度看,说他这样做是因为“不甘人下”,所以畜养爪牙,也不是说不通。
莘迩心道:“令狐奉多疑成性,倘使因此对我起了猜忌?”
令狐奉疑心病重,逃亡的路上刀不离身,使曹斐试探他老舅麴硕,在胡中的每次谋划皆密不透风,过往的这些历历在目;他前些天刀砍案几,又口口声声说绝不再心软,伴君已如伴虎,而今再有贾珍进谗,才於泽边安稳没几天,眼看脑袋就又似乎要不太稳当,可该如何是好?
难道要挥刀自宫,残此身躯,以证忠心么?此事万万做不得也。
帐内烛火已熄灭多时,阿丑听到他翻来覆去,问道:“主人,口渴么?奴给你倒水。”
“不用。”
“那是冷么?要不要、要不要奴……。”
莘迩才想到绝不可自宫,哪有春花雪月的心思,说道:“睡吧。”
阿丑失望地应道:“是。”心道,“主人好似对我没甚兴致。”
作为贴身女婢,满足主人的各种需要是她们的工作。从杨家到胡部,阿丑先后经过了两三个主人,历来如此。只有莘迩待她不同。阿丑未免不安,担心莘迩会把她卖给谁人。
莘迩从未对她呼来喝去,更无打骂,今日还赏给她了两个首饰,实是个不能再好的主人了,她不愿这种情况出现。
想及莘迩对刘乐的态度不同,她摸了摸辫子,想道:“是因为我不是唐人么?”又觉得不是这个缘故,别有风情的胡婢、西域婢、高丽婢,在唐人的贵族中很受欢迎的。
阿丑的小心思,莘迩不知,他也没空去知,不过与阿丑的两句说话,让他想起几天前与傅乔聊天时,听傅乔讲的两个故事。准确说,是两个人的故事。
一个是被孔子赞为“微管仲,吾其被发左祍矣”的管仲;一个是晏子。
管、晏俱是齐国的相。
管仲的能力很强,善於因势利导,转祸为福,齐国称霸,全赖於他。“微管仲”,意思是没有管仲;在管仲的建议下,齐桓公九匡诸侯,带领中原的诸侯国,数次击败山戎和北狄的入侵,保护了华夏文明的发展和传承,因此孔子对管子虽颇有批评,对他的此功却是大加褒赞。
晏子比管仲晚百余年,此人长不满六尺,折算后世的单位,不到一米四,却才智绝伦,侍奉过齐国的三代国君,深谙臣道。国君能行正道,他就按国君的命令去作,国君不能行正道,他就在权衡利弊后斟酌去办;国君赞许了他,他就“危言”,即谨慎自己的言语,国君没有赞许他,他就“危行”,注意端正自己的行为。
管子、晏子都是古代的大贤。
傅乔并非无缘无故给莘迩讲述他二人事迹的。
他整日被令狐奉唬弄,“伴君如伴虎”五个字,他比莘迩体会得更早、更深,因是有意学仿管晏的处政之道为自保之术,想得多了,便在聊天时把这两位前贤的事迹顺嘴说了出来。
莘迩心道:“我对不住子明在先,他搬弄谗言,我也无可奈何。而今以后,且牢记‘危言危行’,以求可以自保吧。”觉得脚趾冰凉,把腿蜷起,想着“前世看书少。所谓‘以史为鉴’,多看点书是有好处的。此世虽在秦时改了个道,然人心、谋略,情理相同。以后有暇了,我得多请教傅夫子,多看些书,学点古贤人的哲理”,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做了个梦,火烟滚滚,像是战场,倒下的帐篷丛间,他被令狐奉踩在脚下,赤奴等在旁拍手怪叫。未见贾珍,曹斐咧着大嘴,长牙森森,如食人猛兽,提刀来砍他的脑袋。几个陌生而熟悉的脸孔漂浮移动,欢呼笑道:“好头!好头!快砍,砍了做好酒器啊!”孩童的哭泣声传入耳中,他挣扎着扭脸,见是令狐乐兄妹,拉着两人的模糊不清,许是左氏。
突然刘壮和刘乐舞着柴刀冲了过来,赤奴的脸变成了秃连樊,不知从何处变出了长槊,恶狠狠地朝他俩挺刺。刘壮祖孙俩岂会是他们的对手?他大叫道:“不要!”
莘迩猛地挣开了眼,阿丑惶惧的模样入目,旋即发现自己扼住了她的咽喉。
他赶忙松开手,说道:“弄疼你了?……我作了个梦。”
阿丑的脖上被他掐出了红印,疼是肯定的,却顾不上自己,给他轻轻地抹去了额上的汗水,不敢问他作了什么梦,心道:“恶梦么?适才主人面目狰狞,好可怕啊。”说道:“奴给主人热碗酪浆。”从榻上下去,膝行后退,打开帐幕,屈身出去了。
光线透入帐中,天已经亮了。
莘迩半坐榻上,汗透两当,呼吸粗重,胸口跳如擂鼓,好半晌才平复下来。
阿丑热好了酪浆,用凉水泡温。莘迩一饮而尽,想对受惊的阿丑说句什么,浮出一句“吾好梦中杀人”,自觉可笑,“呸”了声,心道:“难怪曹操用此计吓唬仆从,身处浊世,再是谨慎小心,也不知何处会有暗箭,难以自全!”骂道“他娘的”。一句粗话出口,压抑沉闷的心情竟是略得缓解。
阿丑莫名其妙,心道:“主人的梦还没醒么?”
“令狐奉几人出现梦中无甚奇怪,赤奴变成秃连樊,是我厌恶此等背主的小人;那几个陌生的脸孔是谁?”莘迩寻思着,下榻洗漱更衣。
吃完饭,他准备出门,陡然记起了那几个陌生的脸孔是谁,心道:“是欺负刘翁祖孙俩的那几个狗腿子。”
那几个人是他来此世后,最早近距离亲手杀掉的,到底对他产生了点影响。想明白了那几人是谁,莘迩便将他们抛之脑后。几条恶犬,再来一次,他一样杀之无情。
令狐奉在任莘迩等为部督后,日前给他们各拨了一处大帐,皆在大率帐的附近,作为办公地。
莘迩到得帐外,叫从骑和甲士留下,调整好心态,往大率帐晋见令狐奉,扑了空。
令狐奉还都心切,通常很勤政的,不知何故今日晚来。莘迩就转回本帐。
秃连樊、乞大力、兰宝掌等督下的诸小率先后到来。
打劫的收获丰富,付出的部民伤亡不大;莘迩在战利品的分配上处置公平;献给令狐奉的东西不让小率们拿,只从自己那份中出的事情,小率们也都听说了;如乞大力等又颇佩服莘迩的计谋,因此,众人对他的态度大为改变。
秃连樊更加巴结,乞大力不再只是“面带猪相”,兰宝掌也服帖了许多。
莘迩与他们聊了几句,问了问他们部中的情况,诸人均道部民欢天喜地,人人喜悦。
瞥见秃连樊凑在自己案边,卑躬屈膝,谄笑可憎,莘迩心中一动,想起了昨晚的梦,想道:“这厮背叛秃连赤奴,在胡中臭大街了,人人唾弃,只有抱紧令狐奉的大腿,别无它路。令狐奉把他派给我作副手,……他会不会是令狐奉的眼线?”
越想越觉得可能。
秃连樊等察觉到了他与往日的不同。
秃连樊心道:“怎么似有心事的样子?不时瞟我作甚?相中了我的玛瑙项圈么?那我便送给他。”他戴了个项链,是缴获品,五颜六色,颇是好看。他问道:“大人,昨晚没有睡好么?”
“主上昨晚赐酒,我不胜酒力,喝多了。”莘迩敷衍答他,心道,“狗日的!令狐奉也忒不信人了!不过,话说回来,秃连樊如真是他的眼线,我却可表露忠心。”於是叹了口气。
秃连樊问道:“大人缘何喟叹?”
“唉,主上待我恩重如山,我日夜思报。每想及主上被令狐邕诬陷迫害,我就愤不能平!恨不能冲入宫城,将他手刃,为主上解冤出气!”莘迩用力拍打案几,唾沫星子喷了秃连樊满脸,痛心疾首。
秃连樊委实了得,分毫不退,生生将甘霖吃受,安慰说道:“大人的忠心令小人钦佩。请大人不要气坏了身子,早晚有机会的!”知道他不是看中了自家的项圈,也就不提了。
快到中午,诸小率散归,莘迩也要走。
帐外进来一人,是令狐奉的近侍,说道:“主上召大人来大率帐。”
“主上在大率帐么?”
“刚到不久。”
“好,我这就去。”莘迩取案上的蹀躞带往腰上缠配,见那侍从没有当即回禀,而是立着等候,明知并非是在监视自己,不禁仍是乱想,自责心道,“还是遇事太少,定力不足啊。”即使令狐奉已然对他起疑,也绝不会现在就收拾他的。
人的成长需要时间,只要找到了自己的不足,加以努力,总能有所改变。
大率帐中除了令狐奉,还有两个人,莘迩认得,是他遣去王都的探子。
当下,莘迩知道了令狐奉今日晚来率帐的缘故,定是这两个探子回来后,去了他的住帐禀事,现下禀报已毕,令狐奉乃来率帐。莘迩猜得不错,今天一早,两个探子就回来了,一五一十,把在王都打探到的东西尽数上禀,令狐奉听完,有了盘算,便来率帐召莘迩等议事。
曹斐、贾珍的办事大帐在附近,两人很快就到了。傅乔没有办公地,从住处赶来,到得最晚。他一路小跑来的,上气不接下气。令狐奉有重要的决定要说,这回没有教训他。
“王都的内外详情我已尽知。狗崽子近月接连调了数营精兵入都,我等不可坐等他准备妥当。兵法云:攻其不备。我意传讯各部,於正旦之日,趁其松懈之际,一起举兵!你们觉得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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