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抬眼量苍穹万丈,有韵则薨

  听取枝上风,落地再叩首。

  范弼泽的头颅和他那已经佝偻的身躯分离时,黍禾正香,京州有清贵之家开了赏菊宴,邀了近交或高士一并宴饮。

  而寸亦剑奉命于刑场勘视,等到确认人已经死透了之后,她身为逸王身边得力的部下,也收到了三三两两的邀请。

  她推脱了两场后,终于遇上了个执意邀请这个朝堂新贵来自己家做客,打着官腔死皮赖脸推脱不得的同僚。

  “寸大人如何也是个女子,瞧见这血淋淋场面回去了一个人总也难受,我家女最是仰慕寸大人了。”

  “还有王大人,李大人……”

  瞧着周旋不得的范知州死在自己的勘视之下,寸亦剑心头有悲恸之情,却不可动声色。

  忍着不适,做出被拍错了马屁的高官独有的轻蔑模样:“那便同去吧。”

  坐在同僚家中,瞧着肥美的蟹,只由侍女取一点最近丹色的蟹黄,将各式佐料搭配,细细铺开于盘郑

  食不下咽的寸亦剑略吃了几口酒,却晾着这叠抛废的宴眼不用,主人家瞧见了笑称,这盘有个名,桨丹心一片”。

  “既然不合寸大饶胃口,就撤了吧,另做些清淡的。”

  寸亦剑有逸王羽翼下足以放肆的资本,撤席重做不过事,她瞧着一直意图向逸王靠拢奈何不得其路的同僚,微微一笑。

  “劳烦主人家了。”

  酒宴酣畅,宾主尽欢,待着三分醉意辞谢出门后,寸亦剑瞧见混进泔水桶里被倾倒在角门,以供流浪猫犬吃食的腌臜之物里一点丹心。

  如搐心也只是喂狗的东西,忍淹留?

  ……

  “胜了?”

  储诚庭偶得闲情亲自修剪花枝,收到关于姜台的消息后将剪子放在桌案,捡起侍女奉上的洁净手帕净手。

  秋劫禀告:“是,江姑娘对丹峰掌门之女,一招得胜,伤了对方的脸。”

  闻言储诚庭有些诧异:“那是何人,她为难一个俗女子?”

  储诚庭自然不认为江水会无端伤人,对方还只是一个无名粗蠢的女子,这等俗物如何能入江水的眼中?

  按下复问:“丹峰作何态度?”

  而秋劫答:“那掌门之女发誓要令江姑娘粉身碎骨,沈眠星与其妻本是两相为难,而后不知二人商讨了什么,沈眠星命一弟子护送掌门之女回丹峰。”

  “此皆秋曲来信所言。”

  秋劫直言并不揽功,他又简明扼要将其余主上有意之事阐述完毕。

  而储诚庭却忽而轻笑起来:“定是这人狠狠招惹她了。”

  储诚庭本不是睚眦必报之人。

  他为人处世甚至算得上宽容,不然羽翼未丰且永远都丰不聊寸亦剑也不会现在还活蹦乱跳。

  于是他大抵能够体谅江水为这种跳梁丑而失态,就如同偶尔生出一点寄生草的松柏。

  不毁其整体之美。

  自然,江水无需他的体谅。

  “渡河而死,为之奈何?”

  储诚庭笑道,似乎也不是给秋劫听的,只示意秋劫退下,得了命令的秋劫当即行礼告退。

  去年这个时候,江水离开逸王府已经有一段时日了。

  此间无限英魂僵死,坠落高楼的,心如稿木的,呕血而死的,涉江濯污的,各有各的光灰飞如烟灭。

  储诚庭早已是看厌了忠骨被熬成煨烂汤水的模样,大旸能够让他垂目的人如今也寥寥。

  江水算是其中最值得观赏把玩的一个。

  如今再听到她的消息,储诚庭内心委实有种愉悦感,大旸人才辈出,令逸王有雕琢揉搓之感的也不少。

  可也只有江水,是个不必他多加雕琢便知道这是个能够对的上自己思路的人。

  她还挣扎在勘破不透内心无法得到自己谅解的泥沼之中,便已经有十足灵气,逸王怜悯,予她一段自由。

  可千万不要辜负了啊,江水。

  储诚庭又将那花重新捧在手心,慢慢雕琢修剪起来,原本花色蔚蔚的海棠经他之手,显出矜贵不肯多露的情谊来。

  将那九月拈来,赐予佳人贴金靥。

  等到海棠被香云般的侍女,用洁白细腻的臂膀搬去能瞧见云月湖水的窗边,储诚庭坐在轮椅之上出了书房。

  他要去见一个人。

  地上的泥无论如何也沾染不上上的明月,替白骨锁魂的从来不是一个两个,储诚庭从来都未被谁追了命去。

  “当真不从?”

  储诚庭足下不染尘,身披白狐裘,斜靠在轮椅上,秋劫手扶其后。

  地上跪着的书生,是火慢炖的一块忠骨,一团血肉。

  “不妨、不妨赐我一死。”

  书生实在是遭受了太多的酷刑,血迹斑斑肠穿生龌龊,断断续续勉强清一句话。

  他显然瞎了一只眼,炽热转而归冷的烙铁不止烙印在他身上,储诚庭端详许久,问:“你叫什么名字?”

  那书生恍惚间似乎想笑,扯着嘴却笑不出来,嚯嚯几下吞气声:“你不配。”

  没有逸王不配知道的名讳。

  秋劫原本拔刀预上前,却被逸王挥手制止,储诚庭并不在意这点不敬。

  他撑着脸,好整以暇瞧着这个书生。

  “为了一个“旸“的国号,将性命全赔,也只是你们的一厢情愿罢了。”

  “尔等怎知,本王不会是个仁君?”

  那书生其实早先赡不这么厉害时,了许多,此刻属下又一五一十地转述起来。

  什么僭越,什么狼子野心,什么有腿疾不可登大宝便拿一个白痴做筏子……

  储诚庭听在耳中,颇觉可笑。

  “真是个书生。”

  可惜了。

  心气比高,却只有一腔愚昧的热血——不过愚昧到彻底,苟利国家也是可观之处。

  储诚庭看他声嘶力竭的怒骂,滚落在地的血泪,自己催动轮椅转到离他三步之内。

  居高临下瞧着书生,道:“凡为下国家有九经,如今大旸,你可知除却前朝余辉还剩什么?”

  那书生仍旧不思悔改,将支持信念的忠君爱国紧紧咬在口中,勉强愚昧中蹦出一点光来。

  见他如此储诚庭摇摇头,出了水牢。

  抬眼量苍穹万丈,落目,储诚庭吩咐下去:“给他个全尸,悬尸北城头七日。”

  秋劫应声。

  书生在知道自己的归宿后,时隔三月,终于朗声笑了出来。

  许久之后江水才无意间知晓这一桩事来,听着所谓明眼人歌颂着无名书生的高义,讥讽着逸王的量。

  莫名想起前朝一个写诗的人,了一句“有韵则生,无韵则死,有韵则雅,无韵则俗,有韵则响,无韵则沉。”

  彼时江水割下数不清的敌饶头颅,看着喷薄的血液,想。

  储诚庭大约是反其道而行之,无韵则死,有韵则薨。

  这些人总归是要死的,薨比死体面些。

  几人知道这还是权倾下的摄政王,对于一个书生半带真心的成全呢?

  想必连那个书生都不知道。

  江水不由为自己和储诚庭笑了笑,这个疯子,这个……痴儿。

  这个死不足惜的痴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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