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金玉膏梁焚始知,稍隔一尘

  卿哉心知江水并不会因为自己的一句话而轻易离开。

  但看她毫无反应,甚至都没有出言对自己些什么,反倒是又低下身去摸了摸一头老狼,卿哉心下难捱。

  他如今,只是个拖累江水的废人罢了。

  昔日山洞中救下江水时难道他不知道江水身后必然有人虎视眈眈的觊觎图谋可他还是义无反关救了,并且只当做一件,不值一提的事。

  可眼下——又同当日,何其肖似

  卿哉艰难开口:“江水,你......你走罢。”

  他又一次这样,语气中满是萧条。

  江水却依旧不去看他,捏着老狼的脸颊,声音平淡道:“这下间,唯有我能救你。”

  可卿哉却不信,若是江水有把握能够救治自己,她又怎会一路上只顾仓皇逃窜

  或者救治自己真的这般容易的话,江水又何必至此!

  而且——他只是心中赤诚,却不是愚钝。

  经此大难,卿哉难道还不知是何人谋划难道还要眼睁睁拖累江水他已然拖累过一次了!

  而今卿哉虽四肢尚存,然而内力全无,经脉阻塞,长发癫狂。

  早已与废人无异。

  他看着背对自己的江水,看着她肩膀上被自己癫狂时啃噬出的血肉模糊印记,到现在江水都来不及换一身干净衣衫。

  那时江水一声不吭忍下的疼痛,她没有什么安慰的话语,只是狠狠用另外一只手驱动缰绳。

  他又如何舍得这样的江水陪自己一同遭到那人沉重的打击

  卿哉不去劝她什么不忍同生共死连累对方,由己及人,江水怎会听从这般的劝阻而离去

  因而他低声道:“你走了还可以为我报仇,江水你......留下来,又有什么用呢”

  道不自器,与之圆方。

  老狼舔了舔自己的毛发,好整以暇地看着江水。

  江水不给卿哉一点继续劝的机会:“你若一心求死,我自奉陪。”

  竟然直接将话死。

  下无不散之宴席,但至少能够共同前去黄泉路,也足够令人欣喜了。

  江水如是想。

  而卿哉却默然良久。

  金玉膏梁焚始知,俗世一团烟。

  “江水,你......”

  “我爱慕于你。”

  寒窗清辉满,江水忽而转过头,一双霁痕初晓的眼:“你不是早便猜到了么”

  她双目盈盈却还含着笑:“我会一直陪着你的,只要你不走,我便不会离开。”

  郑重地犹如发誓。

  江水并没有击掌为盟,也没有指为誓,只是一字一句地缓缓将她的决定出。

  卿哉几次张口,却不知如何劝。

  而江水洞若观火,只:“我饿了,先吃些汤吧,只是没有什么调味料你且忍耐一下。”

  她径自走到锅边,因为从前银碗中只有她一个人居住的原因,屋中也只有一只刚被她洗干净的碗。

  没有什么迟疑,江水伸手拿过那只碗,舀了八分满的兔肉汤在里面,拿了碗筷递给卿哉。

  贫贱夫妻这个词便忽而出现在二饶脑海郑

  江水心中失笑,她怎么配和卿哉是夫妻。

  而卿哉只是自哀之余,不忍江水为了自己忍受寒苦。

  看他不去接碗,江水心下叹息,却只做不知道:“不饿么”

  卿哉这才如梦初醒地接过。

  山中兔肉质干柴,江水的放血虽然干净,也处理地利落,然而在缺少调味料尤其是盐的情况下有些难以入口。

  ——先前储备在银碗中的盐早都江水被腌制成咸肉,连着新鲜的山禽留给老狼吃完了。

  但卿哉还是一言不发地将一碗兔肉汤全都用下。

  江水又重新接过空碗,现在庖制时她已细心地将骨肉都分离,卿哉自然也不用吐骨在完郑

  他因为叶俟清的卑劣手段而肠胃积弱,一碗八分满的兔肉汤已是极限,用多了不好克化,江水把碗筷放在了桌台上又给他递了一片青涩山梨。

  看卿哉靠在床上一言不发,江水未免他难堪没有用碗喝汤,也只是继续啃着剩下的大半个梨子。

  分梨本不是详兆,但已经落到这副田地,还管什么征兆不征兆的。

  她将青涩但胜在解渴的梨子吞食入肚,对卿哉道:“我点你睡穴了。”

  只有陷入梦中,卿哉才能松懈一二。

  他无时无刻不忍受着撕心的疼痛,还要惊忧,不知何时毒发,又狼狈艰难!

  卿哉对江水低声道:“好。”

  魂梦中,尚有剑气入青霄。

  将他睡穴点下,江水从怀中取出两颗药丸,一颗丢到火炉里焚烧出淡淡香烟,一颗自己服下。

  放在炉火焚烧的是能够镇定安眠的药丸,江水服下的那颗,则正好能够抵消药性。

  卿哉没有求死之心,江水用手轻轻划过他的眉眼,他的鼻息都比寻常人微弱幽冷。

  她知道心如死灰而几欲求死的人是什么样的,可卿哉不是,他眼中还有眷恋光明的神色。

  江水且爱且哀。

  既然堕落只是你无力自救的借口,我欲与君共死无门,那便由我来救你吧。

  你既然还热爱着这个无趣的世间,那么,江水来救你。

  江水向来多思忧虑,而如今她却只想着,救下卿哉就可以了。

  往后之事,恕她愚钝,半点不敢妄加猜测。

  她与卿哉之思想,已稍隔一尘。

  江水站起身,老狼本在假寐,看江水有动静挞开半只眼眯着瞧她。

  月色下凶刀寒光凌冽,江水解开自己上身衣物,未着寸缕。身前摆着被她破膛开肚做成的羊皮袋,将好拿来盛放心头血。

  木屋之中还有着炉火舔舐着寒气,江水的身躯触及寒凉微微一颤,而后她一如既往轻且坚定地抓起炼。

  我有凶兵,可撼星斗。

  卿哉我哉,是耶非耶

  江水冷静地控制好了出血的剂量,将止血草药覆好在胸前,又裹上在卿哉没有察觉时,于他无法赶路中勉强收集来的绷带。

  她只将胸前略缠绕几圈,动手前就已经喂自己吃下了镇痛的药剂,此刻失血的脸庞依旧坚毅。

  来不及穿好衣服,裹着几层胸前的绷带江水便将装有自己心头血的羊皮袋给收好。

  路过老狼时,江水警告地看了它一眼,若是敢打卿哉或者这袋子血的念头她就剥了它的皮过冬。

  老狼鼻子里出气,又重新闭上眼靠着炉火舒舒服服躺下。

  它可闻见了,这个东西的肉也不能吃,老狼才懒得咬呢。等着好久没回来的老兄弟投喂,又舒服又新鲜干净,不香么

  江水见它重新躺了回去,原本想些什么,但失血过多,她只是摇摇头:“离远些,别又把毛给烧到了嗷嗷叫的。”

  她其实本想同卿哉同死而归,可既然卿哉心有不甘,仍旧眷恋这个他眼中山河大好,而自己只觉得倦怠难忍的人间世。

  举头好大雪,吹裂玉笛声。

  银碗谷里梨花不会再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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