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节

  ,永远穿不完呢”于是大家一齐笑开了。【】九

  当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被她那群刚洗过澡、头发还是湿的小孩们环绕着,自己头上系着头巾,坐车快回到家门口的时候,马车夫说:

  “哪家的老爷来了,我想一定是波克罗夫斯科耶的老爷吧。”

  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望着前方,当她认出迎面而来的、戴着灰色帽子、穿着灰色外套的列文的熟悉的姿态的时候,她快活极了。她什么时候都高兴看见他,而这时他正逢她最得意的时候看到她,就更加使她高兴了。谁也比不上列文能赏识她的伟大了。

  看见她,他就感到好像面对着他想像中的家庭生活的一幅图景。

  “您好像一只母鸡后面跟着一群小鸡哩,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

  “噢,我真高兴看见您”她说,把手伸给他。

  “高兴看见我,可是您却不让我知道。我哥哥住在我那里。

  我接到斯季瓦的信,才知道您到这里来了。”

  “斯季瓦的信”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惊讶地问。

  “是的,他来信说您搬到这里来了,他想也许有什么事我可以为您效劳,”列文说,这样说了之后,他突然感得狼狈起来,于是中止了话,他默默地和小马车并排地走着,摘下菩提树的嫩芽,细细咀嚼着。他感到狼狈,是因为他感到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在本来应该由自己丈夫照料的事情上接受别人的帮助是会不愉快的。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确实不高兴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把自己的家务事推给别人的那种做法。她立刻觉出列文觉察到这一点。正因为这种敏锐的感觉和这种细致的感情,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才这么喜欢列文。

  “自然,我知道,”列文说,“那意思只是说您想要看看我,而我也非常高兴呢。不用说我也想得到,像你们在城市里住惯了的,在这里会感觉得很简陋,假如您需要什么的话,一切我都愿为您效劳。”

  “啊,不”多莉说。“起初是有点不大舒适的,但是现在一切都安顿得好好的了这都是我的老乳母的功劳哩,”她指着马特廖娜菲利蒙诺夫娜说,老乳母看见他们说到她,快活地、亲切地向列文微笑着。她认识他,并且知道他是她最小的小姐的佳偶,极其盼望这门婚事成功。

  “您不坐上车来吗,老爷我们可以往这边挤一挤”她对他说。

  “不,我要走路。孩子们,有谁要跟我一道和马赛跑吗”

  孩子们不大认识列文,也记不起什么时候见过他,但是对于他,他们却丝毫没有感到孩子们对于做假的大人常常感到的那种畏怯和敌视混织在一起的奇怪情绪。那是常常使孩子们受罪不浅的。伪善不论在什么事情上也许可以欺骗最聪明最机灵的大人,但是最不灵敏的小孩也能识破伪善,对它抱着恶感,不管它掩饰得多么巧妙。列文尽管也有缺点,但是在他身上是没有丝毫伪善的地方,因此孩子们对他表示了像他们在母亲脸上看出的同样的亲切。接受他的邀请,两个大孩子立刻向他跳下来,和他一道跑着,好像和他们的乳母或是古里小姐或是他们的母亲一道跑着一样地自然。莉莉也嚷着要到他那里去,于是她母亲就把她交给他;他把她掮在肩头上,扛着她跑。

  “不要怕,不要怕,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他说,向母亲愉快地微笑着。“我绝不会让她受伤,也绝不会把她摔下来的。”

  看着他那敏捷的、有力的、小心翼翼的、过度谨慎的动作,母亲也就放心了,于是她一面注视着他,一面愉快地、赞许地微笑着。

  在乡间这儿,和孩子们,和他所同情的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在一道,列文体验到他常有的那种孩子般的快活心情,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特别喜欢他这种心情。当他和孩子们一道跑的时候,他教他们体操,用他那种怪腔怪调的英语逗得古里小姐发笑,和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谈着自己在乡下的事务。

  午饭后,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和他两人坐在凉台上,开始谈到基蒂了。

  “您知道吗基蒂要来这里,和我一道过夏天。”

  “真的吗”他说,涨红了脸,为了改变话题,他立刻改口说道:“那么我给您送两头母牛来吧假使您一定要算钱的话,就一个月付我五个卢布吧;但是您这样可就太对不起人了。”

  “不,谢谢。我们现在还过得去呢。”

  “啊,那么好,我去看看您的母牛,要是您允许的话,我指点您怎样喂牛吧。一切全靠饲料呢。”

  列文为了改变话题,就向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讲了一套喂牛的道理,说母牛只是把饲料变成牛乳的机器以及诸如此类的话。

  他谈着这个,但却热烈地渴望听到关于基蒂的详情,同时又怕听到。他害怕他那得来不易的内心平静又要被破坏了。

  “是的,但是这一切都得要有人照料,这里可有谁来照料呢,”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没精打采地说。

  她靠着马特廖娜菲利蒙诺夫娜的帮助,已经把家务料理得这么井井有条,她不想再有所改变;加以,她对于列文的农业知识并不信任。说母牛是产乳的机器这一类道理,她是怀疑的。她觉得这种道理只会妨碍农事。一切照她想来要简单得多:像马特廖娜菲利蒙诺夫娜说的那样,只要多给花斑牛和白胸牛一点饲料和饮料,不让厨师把厨房的泔水给洗衣妇去喂母牛就行了。这是简单明了的。但是关于用谷类和草做饲料的一般道理是靠不住的,模糊的。而且,最重要的,她要谈基蒂的事。十

  “基蒂来信说,再也没有什么比孤独和平静是她更渴望的了,”多莉在沉默了一会之后说。

  “她怎样呢,好些了吗”列文激动地问。

  “谢谢上帝,她完全复原了。我从来不相信她的肺有毛病呢。”

  “啊,我真高兴得很”列文说,当他这么说着而且默默地凝视着她的时候,多莉感到好像在他的脸上看出了有些叫人怜悯的、无助的表情。

  “让我问您,康斯坦丁德米特里奇,”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说,流露出她那温和而又略带嘲弄的微笑,“您为什么生基蒂的气呢”

  “我,我没有生她的气,”列文说。

  “是的。您生气了。要不然,您为什么到了莫斯科不来看我们,也不去看他们呢”

  “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他说,脸红到发根了,“我真奇怪以您这样个好心肠的人竟会感觉不到这个。您怎么一点也不怜悯我,您既然知道”

  “我知道什么”

  “您知道我求过婚,被拒绝了,”列文说,于是一分钟以前他对基蒂所抱着的满腔柔情,立刻转化为由于受到侮辱而产生的愤恨之情了。

  “您怎么会以为我知道呢”

  “因为大家都知道”

  “这就是您误解了;我确实不知道,虽然我这样猜测过。”

  “那么现在您总知道了。”

  “我先前只知道发生了一件使她非常痛苦的事,她请求我再不要提起那事情。假使她连我都没有告诉的话,她是决不会对别人说的。但是你们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呢告诉我吧。”

  “我已经告诉过您了。”

  “什么时候的事呢”

  “我最后一次到你们家里去的时候。”

  “您知道,”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说,“我非常、非常替她难过呢。您痛苦的只是自尊心受了伤害”

  “也许是这样,”列文说,“但是”

  她打断他的话头。

  “但是她,可怜的孩子我非常、非常替她难过呢,现在我一切都明白了。”

  “哦,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请您原谅我”他说,站起身来。“我要走了,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再见吧”

  “不,再待一会,”她说,抓住他的袖子。“再待一会,坐下吧。”

  “请,请不要再谈这个了吧”他说,坐下来,同时感觉得他原以为埋葬了的那种希望又在他心中觉醒和骚动了。

  “假使我不是喜欢您的话,”她说,泪水涌上她的眼睛,“假使我过去不像现在这样了解您的话”

  那种原来以为死了的感情逐渐复活了,抬起头来,把列文的心占据了。

  “是的,现在我一切都明白了,”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说。“您不会明白的;因为你们男子是自由自在的,样样都随自己选择。你们爱什么人自己总是知道得很清楚的;但是一个女子处在悬而不决之中,带着女性的、少女的羞涩,她从远远的地方观看你们男子,什么话都只好听信她可能有,而且常常有这样一种感觉,好像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是的。假使不吐露感情的话”

  “不,会吐露感情的;但是只想想:你们男子看上一个女子,就到她家里去,和她做朋友,留心观察她,等着看她是不是您的意中人;后来,当您确信您爱她的时候,您就求婚”

  “哦,也不完全是这样。”

  “无论怎样说,当您的爱成熟了或是在您所要选择的两个人中间看中了一个的时候,您就求婚。但是人们并不问少女的。我们希望她自己选择,但她却选择不了;她只能回答是或是不。”

  “是的,在我和弗龙斯基两人中间选择一个,”列文想,而在他心中复活了的死去的希望又死去了,只是使他感到痛苦的压抑。

  “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他说,“人会这样选择新衣裳或是别的物品,但却不是爱情。选定了最好翻来覆去可不成。”

  “噢,自尊心,完全是自尊心”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说,好像很轻视他的这种感情,因为这种感情比起只有女人才理解的别种感情来就显得很低下了。“当您向基蒂求婚的时候,她正处在一种不能回答的境地。她犹疑不定。在您和弗龙斯基两人之间犹疑。他,她天天看见,而您,她却好久没有看到了。假若她年纪再大一点的话比方我处在她的地位就决不会犹疑的。我一向就不喜欢他,而结果果然这样。”

  列文想起了基蒂的回答。她说了:“不,那是不可能的”

  “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他冷淡地说,“我看重您对我的信赖,但是我相信您是误解了。但是不管我做的对不对,您那么鄙视的那自尊心使得我根本不可能想念卡捷琳娜亚历山德罗夫娜了,您知道,完全不可能了。”

  “我只再说一句:您知道我是在说我的妹妹,我疼爱她如同疼爱自己的小孩们一样。我也并没有说她爱您,我的意思只是说她当时的拒绝并不说明什么。”

  “我不明白”列文说,跳起来了。“要是您知道您是在怎样地伤害我呀。这正像您的一个孩子死了,而他们却对您说:如果他在的话会是怎样,他本来可以活着的,您看见他会多么快乐。但是他却死了死了,死了”

  “说得多好笑”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说,尽管列文非常激动,她仍然带着怅惘而又嘲讽的微笑说。“是的,我越来越明白了,”她若有所思地继续说。“那么基蒂在这里的时候您不来看我们吗”

  “不,我不来。自然我不会躲避卡捷琳娜亚历山德罗夫娜,但是我要尽可能使她不看到我,免得她讨厌。”

  “您真是说得好笑得很”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重复说,含着深情凝视着他的面孔。“那么好,就当作我们没有谈过吧。你来做什么,塔尼娅”她用法语对走进来的小女孩说。

  “我的铲子在哪里,妈妈”

  “我说法语,你也要说法语。”

  小女孩试着用法语说,但是记不起法语铲子这个字来了;母亲指点她,用法语对她说铲子要到什么地方去找。这给了列文一种很不愉快的印象。

  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的家里和她的小孩们的一切,现在对他说来,再也不像一会儿以前那样富于魅力了。

  “她为什么要和孩子们说法语呢”他想;“这多么不自然,多么矫揉造作啊孩子们也感觉到这点。学习了法语,忘掉了真诚,”他暗自思索,却不知道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对于这事已经再三想过,结果还是相信:即使要牺牲真诚也不能不用那种方法去教孩子们法语。

  “可是您为什么这样急着走呢再待一会吧。”

  列文留下喝了茶,但是他的愉快心情已经完全消失了,他感到不安起来。

  喝过了茶,他走到门厅去吩咐套上马车,而当他转来的时候,他看见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很激动,面带愁容,泪水盈溢在她的眼睛里。正在列文走到外面去的那个时候,发生了一件事,把她今天一天所感到的幸福和她对她的孩子们所抱着的夸耀完全粉碎了。格里沙和塔尼娅为了争一个球打起来。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听到育儿室的叫声跑去看见他们处在可怕的光景里。塔尼娅揪着格里沙的头发,而他呢,愤怒得脸都变了模样,正用拳头往她身上乱打。这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一看见这种光景,好像她的心碎了。好像黑暗遮住了她的生活;她感到她引以自豪的这些孩子不但极其平凡,而且简直是不良的、没有教养的、具有粗暴野蛮癖性的孩子,坏孩子。

  她不能说,也不能想别的事情了;她不能向列文诉说她的不幸。

  列文看出来她很不快乐,竭力安慰她,说这并不能证明有什么不好,小孩们没有不打架的;但是就在他这么说的时候,他心里却想:“不,我对我的小孩们可不会矫揉造作,不会和他们说法语;但是我的小孩们不会像那种样子的。只要不宠坏小孩们,不伤害他们的天性就行了,这样他们就会是很可爱的。不,我的小孩们不会像那种样子的。”

  他告别了,坐车走了,她没有挽留他。十一

  七月中旬,离波克罗夫斯科耶约有二十里的、列文姐姐的地产所在的村子里的村长,到列文这里来报告那里的情况和割草的事情。他姐姐的地产上的主要收入来自河边每年春天被水淹的草场。往年,草是二十个卢布一亩卖给农民的。当列文接手管理这地产的时候,他估量这草场值更多的钱,他就定了二十五卢布一亩。农民们不肯出这个价钱,并且,如列文所猜疑的,他们拦阻了别的买主。列文便亲自到那里去,安排了一部分用雇工,一部分用按收成分摊的办法去割草。他自己的农民想尽办法来阻挠这个新的方法,但是事情终于办成了,第一年草场就获得将近两倍的赢利。去年正是第三年农民们还在继续反对,但是草却仍然用同样的方法收割了。今年农民按分摊收成的三分之一的办法担任刈割全部的草,现在村长就是来报告草已经割完了,并且说恐怕下雨,他们已经请来管账,当着他的面分配了收获物,一共收集了十一堆作为地主的一份。当他问最大的草场收割了多少干草时,村长回答得吞吞吐吐;他未经允许就那么急急忙忙地把收获物擅自分配了;从农民说话的整个语调听上去又有些异样;从所有这些方面看来,列文觉出这回草的分配里面一定有蹊跷,于是就下定决心亲自到那里去调查一个明白。

  列文在午饭时到达那村庄,把马留在他哥哥的乳母的丈夫,他的一个年老的朋友的小屋里,就走到养蜂场去看这老头,想从他口里探听出割草的真情。帕尔梅内奇,一个饶舌的、漂亮的老头,热烈地欢迎列文,把他所有的工作指给他看,把关于他的蜜蜂和今年离巢的蜂群的一切详情都告诉他;但是列文向他问起割草的事情时,他却含糊其辞,不愿回答。这就更证实了列文的猜疑。他走到割草场去,检查干草堆。每堆恐怕还装不满五十车,为了要揭发农民们的罪迹,列文吩咐立刻把运草的车拉来,抄起一堆运到仓库去。这堆竟只装了三十二车。不管村长怎样竭力辩白说干草有压缩性,它们堆积过久变得干硬了,以及他怎样赌咒说一切事情都是做得对得起上帝的,列文还是坚持己见,说干草的分配是没有经他吩咐的,因此他不能把那干草当作一堆五十车来接受。经过长久的辩论之后,问题方才得到解决,就是:这十一堆按一堆五十车计算归农民接受,而主人的一份重新分配。争辩和干草堆的分配继续进行了整整一下午的时间,当干草分配到最后的时候,列文把监督分配干草的任务委托给管账,自己在以柳树枝作标记的干草堆上坐下,叹赏地眺望着农民的草场。

  在他面前,在沼地那边的河湾上有一列穿得花花绿绿、高声谈笑的农妇们在移动,而散开的干草在淡绿色草场上很迅速地形成了灰色的蜿蜒的草垛。拿着叉子的男子们跟在妇人们后面走来,灰色的草垛堆成了宽阔的、高高的柔软的草堆。在左边,大车在割光了的草地上辚辚地驶过,干草一大叉一大叉地被抛起,草堆一个一个地消失,代替的是载满大堆芬芳干草,干草直垂到马臀上的一辆辆大车。

  “多么好的割草的天气啊一定会是很出色的干草呢”一个老头子说,在列文身旁蹲下来。“简直是茶叶,哪里是干草你看他们把干草拾起来,就像鸭子拾起撒给它们吃的谷子一样”他指着逐渐变大的草堆,补充说。“午饭过后他们运了一多半了。”

  “最后一车吗,呃”他向一个青年农民说,那青年赶着车在他身边驶过,停在一辆空车前面,摇晃着大麻制的缰绳绳头。

  “最后一车了,爹”年轻人叫着,勒住了马,微笑着掉转头来,望了望一个坐在大车里也在微笑的、活泼的、玫瑰色面颊的年轻农妇,然后就驱车前进。

  “那是谁你的儿子吗”列文问。

  “我的小儿子,”老头子露出亲切的微笑说。

  “一个多好的小伙子呀”

  “这孩子还算不坏哩。”

  “已经娶了亲吗”

  “是的,到今年圣菲利普节1恰好两年了。”

  1圣菲利普节,圣诞节前的第四个星期日。

  “有小孩了吗”

  “哪会有小孩整整一年多他什么都不懂,而且还害臊呢,”老头子回答。“哦,多好的干草真正像茶叶一样哩”

  他重复说,为的是改变话题。

  列文更注意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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