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没有料想到,这永辉公主府上的军师,会突然就泪流满面,包括君惜竹她自己。
在有人因她话语中凛然大义而感慨感动时,在有人因她的眼泪而惊怔呆滞时,顾忆寒却觉得面前这白衣女子哭得很假很虚伪——怎么有人可以做到这种程度,毫无征兆的流泪,简直比那戏台上的戏子都还要厉害,难道假心假意的用这么几滴眼泪,就能够让她论辩得胜吗
然而,就在顾忆寒这般想着的时候,后续的事情发展已经出乎了她的预料。
在此时此刻,已经无人来关注那近乎玩笑似的论辩了,甚至已经不再有人愿意多看那顾忆寒几眼,大部份人的心思,都已经被转移,勾起了各自的思量。
君惜竹已然擦干了眼泪,她并非是故意流泪来博取同情,只是在说那句话时,恰巧落下了泪,尽管她非常努力的回想,可依然想不起自己到底是在哪里听来的此语。
“天下未平,何以为家……姑娘好气魄!让我等庸碌男儿汗颜也……”就在这时,一头带博冠身着广袖长袍,约莫而立之年龄沉稳男子走了过来,对君惜竹拱手作礼道:“在下夏国段长风,想请教姑娘,如此乱世,当如何平天下?”
夏国段氏段长风?夏国段氏乃王室正宗,在君惜竹收下司马锦薇之后,还曾特意去查过夏国的情况,却从来都不曾听闻过此名,可依眼前这男子的风采和仪态,当不是无名之辈……难道是个假身份?
心念电转间,君惜竹从容还礼,坐直身子郑重道:“吾曾听闻传言,道是当今夏国王上耽于美色,夺臣子女,广纳后宫,不思政务……敢问公子,可有此事?”
夏国之王年已古稀,却色心不改,为强纳夏国司马家三小姐入宫,将其全家收押天牢,但因此事倒逆行施,说来并不光彩,所以,夏王后来下了格杀令,禁止有人再提及流传,所以,真正知晓此事内情的人并不多,而君惜竹便恰巧是其中一人。
“请姑娘赐教!当如何治国,如何平天下?”若说段长风前面一句请教只是想试探一下君惜竹的话,好么这句赐教却是诚心的请教了,毕竟,若君惜竹当真是信口开河说天下的话,又怎么能够将夏国的内情了解得这么清楚?
却见君惜竹研墨提笔,展开纸宣写了一字。
“善!”段长风乍见字迹,惊愣着顿了半晌,一番思索之后,便长揖及地感激道:“谢过姑娘提点!”
言罢之后,便在君惜竹那的注视之下匆匆离去。
在场众人见此,不禁互相私语,暗猜那字上到底写了字,竟让段长风如此激动。
约莫过了半盏茶的功夫,众人商议无果,又推出一个年约二七的少年上前,向君惜竹嗫嗫问道:“在下周国柳英,想请教姑娘……”
柳英?又是一个假身份?
君惜竹心底暗笑一声,却也不揭破,只是在提笔间,又写下一字。
那少年见字,与段长风一般同样顿了半晌,方才不可置信似的喃喃低问:“此计当真可行?”
远处众人莫明,这名叫柳英的少年连话都不曾问完,这白衣女子竟已提笔作答?难道她是神仙不成?
有人想上前一窥纸宣,却方才迈出脚步,那女子搁在桌案上的长剑便跳出半截,吓得那人又将脚给缩了回去。
君惜竹还剑入鞘,回头看了一眼站在她身后,对着纸宣满脸茫然的南宫瑜,淡淡回答道:“至少有七成把握。”
“……英谢过姑娘指点!”柳英抱拳喜道:“待事成之后,英必偿姑娘大恩!”
言罢,柳英甩袖离去。
见此,余下众人更觉惊奇,趁众人窃窃私语时,顾忆寒突然向其中一人使了个眼色,那人点了点头回应,遂又上前问道:“在下卫国,卫沐衣……”
君惜竹并没有看到顾忆寒的小动作,只是浅笑颔首致意,心底却想,终于有一个人报出真名了,她心知这卫沐衣乃是卫国大将军之子,少年将才,曾与陵国叶寒情齐名之人。
“想请教姑娘,若我与贵主楚怀谨对阵,谁负谁赢?”
想必这少年将军是听闻了当初永辉公主在阳泉平原大败叶寒情之事,今日又见这白衣女子出尽风头,才会有此一问,明显是故意为难。
君惜竹自然也听出了对方故意为难之意,她清楚的知道,自己若是回答卫沐衣赢,那就是在长他人志气,灭永辉公主的威风,一但流传出去,必然会被有心人拿来大作文章。
而她若是回答永辉公主赢,那就更是不妥,若是不慎惹怒这少年,无端为永辉公主惹下个对手,以殿下此际的处境而言,实非是明智之举。
就在众人以为就此能将那白衣女子难住时,却又见她提笔写了一字。
卫沐衣见字,神色突然变得极其怪异,却又听那白衣女子淡淡道:“吾不过是客居南楚罢了,永辉殿下非是吾之主……”
说完之后,她又在心底补了一句:永辉殿下当然不是我的主子,她是我萧聆雪的妻!
在场诸人却是不知君惜竹心里所想,只是听她如此一说,便有人生出爱才之心,相邀道:“倘若有天姑娘离开南楚,不妨来我北祁一游,虽然比不得南楚沃土千里,但胜在君明将勇、兵强马壮,广袤草原万里,任君驰骋!”
“谢过萧公子美意!倘若哪天聆雪当真离开南楚,必然北上一游!”君惜竹站起身来,郑重抱拳作揖道:“既然萧公子有心,聆雪也不能无意。”
边说着,君惜竹边点墨挥毫,又写下了一字。
萧公子萧流年见字,眸光一动,利若苍鹰,问道:“流年却是不懂姑娘此字何意。”
“公子现在不懂无妨,相信不出半年,公子必然会懂。”
说完之后,君惜竹放下狼豪,提起黄泉剑,手腕翻转之间,长剑已然出鞘,挽出剑花朵朵,随后翩然而去。
待君惜竹离去,有人匆忙上前,想看看那纸宣上的字迹,却在此时,一阵山风吹拂而来,将那桌案上的纸宣高高吹起,飘飘洒洒落下,仿若夏日白雪。
“她……她……”
众人俱惊,瞠目而立,许久之后,方才有人回过神来,长长一叹道:“猖狂而来,翩然而去……此女子,非常人也!”
叹了半天,却也只叹出这么一句评语,众人失望致极的坐回原位,却再也无心听王进讲学了,只觉得他讲的什么‘中和位育’,什么‘大学之道’,什么‘淡泊明志,宁静致远’都如嚼蜡一般索然无味,反倒是那女子所说的‘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来得深刻且精彩,简直就是说到了众人的心底最深处。
人生在世,所求何者?无非就是齐家、治国,无非就是为了平天下!而在这之前,正心与修身,又有几人能做当真做到?
观人先观己,君惜竹自认俗人,爱恨嗔痴贪恋狂她都沾染个遍,以己度人,天下间苍生千千万,其中又有几人能比她脱俗?又有几人不贪荣华,不恋富贵?不逐名利?
包括王进这等名士在内都不能脱俗,都与她君惜竹一般喜欢着这些看似夸浮的东西,却偏偏又用满口仁义道理为来自己遮掩……既然这样,那她君惜竹就只好亲手来将他这张假面揭开,让天下人都看看,这个稷下学宫的掌权人,这个仁义名士的真面目!
想想当初在英雄楼初见时,他那一身浩然正气,他那意味深长的字评,差点就把她君惜竹都被骗得团团转……其实,骗骗她君惜竹倒也没什么,千不该万不该,他王进不该将主意打永辉殿□上——那是她君惜竹早就盖过私戳的人,那是她的殿下,怎容得别人觊觎?
随着君惜竹的离去,听着众弟子的私语,虽是贬者居多,却也有不少人表示出了赞赏之意,更是不乏有人当众离席,追寻而去。
王进心中大恨亦大悔,恨自己当初不该听了刘世博的话没下狠手,让她助永辉公主绝地逢生,开府拥兵,困龙归海;悔自己今天不该让公孙瑶替自己出面应对,虽然说公孙瑶化易容化名成顾忆寒,对外宣称是他王进弟子,替他保全了名声,但这一输之下,却也输得他王进面上无光。
经君惜竹这一闹,王进无心再讲学,下面众弟子亦无心再听,故草草了事散场。
这厢弟子方才散去,那厢公孙瑶已退却了伪装,与刘世博聚于一处,愤愤不平骂道:“那贱人好生无礼,明明论辩还不曾开始,她就使阴招……”
“可你却明知阴招,还偏偏往人家招上撞。”刘世博毫不客气嗤笑道:“还自认了得,可助主上谋得另外半壁江山……”
闻言,公孙瑶像是被人踩痛尾巴的猫,全然不顾刘世博身为长者之尊,猛的站起身来,拍桌厉声吼:“先生亦是有知那贱人来者不善,为何不早作提醒准备?现在才来说道,又是何居心?”
一声吼完,不只是刘世博神色震惊,连公孙瑶自己也不禁楞了半晌,方才回过神来,大悔道:“先生……瑶儿这只是怒急攻心,气话而已……气话而已……先生可千万莫要当真啊……”
然而,说出的话便如泼出的水,又怎是仅仅后悔便能收回?
果然,便见刘世博脸上的神色从最初的震惊逐渐变成一种无法言喻的哀伤,最后仿若是心灰意冷一般喃喃自语:“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原来,你们竟然是如此看待我白……我刘世博……哈哈……”
惨然一笑,刘世博起身,没再看公孙瑶一眼,脚步踉跄的扶门离去。
恰逢此时王进匆匆进来,与刘世博打了声招呼,却见对方置若未闻,就一个劲儿的笑着,笑着笑着就变成了似乎哭泣的呜咽。
“他这是怎么了?”王进本来就心情不好,再被如此见如此一幕,不禁更加觉得闹心,说话的声音不免大了些:“都活了几十岁的人了,竟跟那姓萧的一般,无缘无故的就在那里哭,哭丧呢?”
尚未走远的刘世博似乎听见了此语,脚步顿了顿,随即快步走远。
王进并没有注意到刘世博这短暂的时停顿,只是回头间,便听公孙瑶若有所思道:“不知先生发现没有,自打刘前辈被永辉公主逐回之后,似乎就变得奇怪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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