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两纸供状使得江南错综复杂的暗流倏然清晰。【】
皇帝派了齐王来,不止是让他老人家压阵,也是借着他的品级,让他们便宜行事。
崔云姬当机立断,将涉入的官员皆下狱,暮笙点着数目,摇摇头道:“不对,不对,怎么都是些小虾米。”
“大约他们还有保留,不过,审了这些小虾米,又吐出些新东西来。”崔云姬心情不错,拿出一叠供状,递到暮笙眼前。
暮笙眼睛一亮,忙问:“可有林潭的罪状?”
“有是有,他都死了,谁还会费心为他掩饰?”话虽如此,崔云姬却并无雀跃之状,“可惜他先**,那些流言又先入为主,此时再定他的罪,怕是难以服众。”
百姓不会相信,只会以为是官府为掩饰编造罪名,死者为大,更何况有不少人受林潭恩惠。林潭之死,恐怕会成为崔云仕途中洗不去的一个污点,不说来日会被政敌攻击,便是此番回京,也会被拿来作为压制她功劳与攻讦她的把柄。
官场上就是如此,千万双眼睛看着,人人都想往上爬,但官位有限,人人都欲证明自己刚正无阿,不好揭发自己,便拿他人之过大书特书,还有一些见不得人家好的,是功是过都要去踩上一脚。
其实,不止官场如此,而是人性如此。
暮笙默然,好一会儿,方慢慢地道:“还有她那百万家财,竟不翼而飞了,要转移如此巨额之财不是旦夕便能完成的,究竟去了哪里,竟没有一点头绪,他倒是怎么办到的。”
二人相顾无言。
闵世杰到时,便看到暮笙与崔云姬一脸凝重。
他领着宛娘进来。
暮笙与崔云姬一同起身迎了迎,看到他身后的宛娘,暮笙心道,来了。
林潭突然死了,留下那莫名其妙的遗言一般的知恩图报之语,可见必有后招。
这后招,终于来了。
寥寥几语厮见,三人便各自坐下。
“这是宛娘,想必二位都见过。”闵世杰便开门见山道,“老夫受人所托,为一旧友遗愿而来。”
“可是林潭?”崔云姬问。
闵世杰将目光挪到她身上,怡然一笑,道:“正是。”
他们在说着与她切身相关之事,宛娘始终垂着眼,仿佛听不到,也看不到。崔云姬看了看她,只觉得她今日比上回憔悴得多,想到那管事的话,崔云姬又释然,十分宠爱她的旧主辞世,她这般精神不济也是正常。
“闵大人但说无妨。”暮笙说道。
闵世杰也不支吾,清楚地说了起来:“宛娘是老夫旧友之仆,因生性和婉,惹人怜惜,故而,旧友弃世,老夫便收她做了义女,以免她再度零落。”
收她做义女,她这义女还是头一回听闻,饶是如此变故,宛娘仍激不起半点疑问,她只有顺从。
薄、崔二人正听着,闵世杰却突然打住话头,转向宛娘道:“你且出去。”
宛娘别无二话,低眉顺眼的出去。
崔云姬目送她消失在门后,方问:“有什么话,不好让她知晓?”
“旧友弃世,放不下的,唯有她一人,本可跟随我,奈何内子不喜,不愿接纳,故而,只得委托崔大人,旧友亦是信任崔大人为人。”闵世杰说罢,便满怀诚心的望着崔云姬。
崔云姬只觉此事荒谬的很,哪有把一个萍水相逢的人托付给她的道理?况且她与宛娘年岁相差无几,也未完婚,实在不是个托付的好人选。
“闵大人,你怕是弄错了吧?你那位旧友……”崔云姬说到一半,本暮笙打住了,暮笙径直望着闵世杰道:“林潭还有什么要大人带给崔大人的?”
光靠那日宛娘的恩情,怕是还不足以让崔云姬照料她一生,林潭也不会就这么让闵世杰领着人来。
果然,闵世杰从袖袋中取出一封信,递给崔云姬道:“这是林潭要老夫转交崔大人的。”
厚厚的信封,可见其中长篇累牍,就这么拿了出来。闵世杰仍是微笑,像个深山老林中的老狐狸。
这时拿出来,必定是崔云姬最需要的东西,暮笙挑了挑眉,一时也没反应过来究竟是什么。
待崔云姬拆开信,自上而下扫了一眼,顿时脸色大变。
她匆匆看罢,递给暮笙,暮笙接过,看了一眼,也是大为震惊。
“崔、薄二位大人共鉴,林潭拜陈:自景宸三十一年至延平五年,凡五年零九个月,余自一介布商骤然显贵,成江浙首富,因盐政诸公合力相助……”
这是一封认罪书!暮笙匆匆扫过,翻至末尾,有林潭画押。里面清清楚楚写出何年何月何日,贿赂何人,银钱几何,家宅几座,乃至仆役美人几名,一笔笔数下来,大大小小共三百余笔,其中不乏在京高官,亦不乏刀笔小吏,比起赵成与刘惠民招认的,不知多出多少,也不知清晰多少。
与崔云姬而言,此书堪称及时雨,有了林潭亲笔的认罪书,她的**自然而然就成了畏罪自杀!
闵世杰看她们面色震惊,淡淡一笑:“林潭诚意如斯,望崔大人全了这可怜人遗愿。横竖养一个弱女子,也就费些粮食,待来日嫁出去,再送上一副不厚不薄的嫁妆就是,这笔买卖,划算得很。”
“闵大人与这些商家打交道多了,张口闭口的买卖,倒似也从了商。”暮笙忽然道。
闵世杰哈哈大笑:“如此说来,还真是像,不过老夫从不做赔本的买卖。”
“不知,闵大人为林潭这般奔走,林潭又许了大人什么?”崔云姬尖锐道。
这话说得毫不客气,气氛陡然间便冷却下来,闵世杰面上划过一丝羞愤,仿佛受了莫大折辱,不过很快,他便淡然道:“我与林潭,相交多年,不为别的,但是这份情谊,就足以让老夫为他遗愿奔走。”
听他如此冠冕堂皇的说辞,崔云姬也未再逼问,只笑道:“下官冒昧。”
闵世杰很是宽和的笑了笑,仿佛是宽厚仁慈的长辈看到一个初出茅庐,不知天高地厚,无意冒犯了他的晚辈。
这一幕,看得暮笙若有所思,往日闵世杰虽也与人为善,却没有如今这般极致的宽容。
宛娘自然是留下了,如闵世杰所言,崔云姬需要那认罪书,宛娘那夜的相助,加上林潭这次及时雨般的认罪,足以让她留下宛娘,照料她的余生。
待闵世杰走后,崔云姬便令仆从将宛娘安置到她的住处。而后留下与暮笙商量这封突如其来的认罪书。
“云姬,”暮笙道,“你觉不觉得,这封认罪书来的有些蹊跷。”
崔云姬一愣,忙问:“你觉得,这是伪造的?”
“不不不,后面有画押,若是伪造,轻而易举就能为人识破,这没必要,我是说,它突然出现,不但解了你的困境,还……”暮笙顿了顿,看着崔云姬道:“你可发现了?不论是赵成、刘惠民,还是那些入狱的官员,没有一个提及闵世杰。林潭的认罪书亦然,他似乎不止是来解你的困境,还为了成全闵世杰的清廉。”
此言一出,崔云姬也觉得不对,倒不是说闵世杰非得受贿不可,只是如此几次下来,他的清廉,倒是显得太过刻意了。
闵世杰这人,绝不是正人君子。暮笙想起那日林家管事的话,宛娘是林潭十万两白银买的,十万两白银,数额甚巨,而她在闵府住过三年,莫名其妙的为何住到闵府去?显然,这是一种贿赂。林潭认罪书中有赠人美婢娈童的记录,为何赠闵世杰宛娘没有写出来?难道是她想岔了?
再有,再有,管事曾说林潭很宠爱宛娘,也很喜欢她,把一个喜欢的人送给一个足以做她父亲的老头子,林潭当真心无怨恨?她果真能心无芥蒂地把宛娘再交付给他,请他替她托付崔云姬?
暮笙沉声道:“林潭这封认罪书,恐怕不止于此,他应当还暗示了什么。”
她能想到,闵世杰如此老奸巨猾就想不到么?林潭凭什么认为闵世杰定然会将这封认罪书交给她们?他完全可以自己处置。
想明白这点,就可以将全部贯穿起来了。
暮笙冥思苦想,把一旁的崔云姬给忘了,崔云姬想了一会儿,道:“罢了,先将上头写了的都查一查吧。”她说着,就叹息道:“都快十二月了,恐怕又得留在临安过年。”
崔云姬说罢,见暮笙仍皱着对小眉头在那挖空了心思地推想,她不禁玩心大起,朝那边凑了点,像闺中好友间说秘密一般地在她耳旁轻道:“你不给陛下去封信,拜个年么?”
暮笙一怔,接着扶额:“到时候随百官上表就是,你做什么靠那么近,走开一些。”
嫌弃之情,溢于言表。
“那怎么一样?你私下写封信给陛下,陛下必是开心的。”崔云姬说个没玩,全然不知孟脩祎与暮笙此时的情况。
往日怎么没看出,她这般,这般热心。暮笙红着脸,随意唔唔了两声,逃一般地站起身,往外走:“我再去牢里看看,那闵世杰实在可疑。”
这么就害羞了?崔云姬憋着笑,摇了摇头,她也去看看宛娘吧。
那一环扣不上。直到此案终了,仍没有一丝指证闵世杰的证据。
如此,让暮笙更是沮丧。
她的晒盐法也公之于众了,一时间几乎是满朝振奋,盐价降下来,还怕官营不能施行?官营施行,还怕国库亏空补不上?国库亏空补上了,国泰民安,还怕他们不能名垂青史?
故而,皇帝下诏,封临安郡守薄暮笙为鸾台上卿的圣命,虽引来些许微词,到底不曾让五位丞相将诏书驳回。
丞相有匡扶社稷之能,匡,即为纠正、辅助,皇帝有过,他们得劝谏,皇帝下的诏书不合理,他们有权驳回,诏书,需经中书省,由丞相签字方能施行。此番便是如此,丞相间相互坐观,唯恐自己驳了陛下,其他人却替陛下将诏书颁布下去,自己便在陛下心中留下不好的印象。
自有五相以来,不少往日得大费口舌之事,便是因此,顺利施行。五相之间相互制衡,皇帝便一人独大,过去丞相对帝王的制约一分为五,大大削减。
孟脩祎这些日子过得颇为顺心,朝中与她唱反调的大臣少了不少,然而,她仍不开怀。
也不知诏书送到不曾。孟脩祎有些担忧地想着,她是真心想要给暮笙一些东西,给她她想要的,思索许久,只记得那日,她说得那句“追悔莫及”,既然她为当年未曾接受她许她的鸾台上卿追悔莫及,那么现在她补给她,应该可以让她欣然而笑吧?
暮笙接到诏书很是受了一惊。
眼下已是延平六年的春日,崔云姬他们都已启程回京了,暮笙则在重新回归平静的临安郡做她的郡守。
春临大地,万物复苏。这些日子又清闲,暮笙又重新开始编她的医书,因崔云姬那事,她很是考虑了一番要不要对各种春、药也细致描述一番,最后终是鉴于此物太过冷门而放弃。
往日,她供职于太医署,自有万千药材随她取用,现在,她不得不自己去药店看,有一回,在路边无意中又发现了一种新的药草,她便开始一有空闲便往深山老林里钻,寻找各自天然的草药,将它们的药性,形状,性情皆汇成书。
诏书来时,她还有些担心陛下会召她回京,她在临安只一年,不满一任,此时走了,她的许多政策都还没施行下去,少不得便是半途而废,但听到诏书中令她领一品衔,兼任郡守,仍留在任上时,她又有一些失落,陛下大约仍不想见她。
失落归失落,如孟脩祎所言,暮笙是个极为隐忍的人,她没让她回京,她便安安生生地在临安,继续自得其乐。
起先,她也好好的做她的郡守,编她的医书,尝她的百草,直到某日,她在乡间遇见有一老妪倒在路边。老妪脸色铁青,呼吸急促,情况万分危急,她忙令仆役取水来,自己上前诊脉,经过一番救治,救了在生死边缘的老妪一命。
从此,薄府君擅救命的名声就传出去了。
一开始,百姓还有些迟疑畏惧,待到见到府君平易近人,便渐渐地大胆,有了疑难杂症,也会请府君救治,暮笙倒是无所谓,她有那一身本领,若是埋没了反倒可惜,对上门求医的百姓,也会善加接待。
如此过了两年,暮笙平和仁厚的名声便传至各地,整个大晋,怕是再找不出一个比她官声更好的官员了。
延平八年,又是一年草长莺飞的春日,这年是五年一回的郡守述职,薄府君终于踏上回京的路途。
作者有话要说:让她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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