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笙这几日总是心神不定。【】如今朝野内外的目光都盯在江南,她亦是如此。孟脩祎看起来倒是轻松得多,不过也是表象而已,光看她眼下两团青黑,便知她心事沉重。
那日之后,二人仍旧那样相处着,只是目光相处时,便会舍不得挪开,直到一人反应过来,带动另一人如被针扎了一般,各自飞快的转开,而后又各自忍不住轻笑,似乎有了从前不曾有过的默契。
暮笙想修的医书才刚刚筛选完毕,提笔写的时候,又不断的参杂进新的,原先不曾想到的内容,太过庞大的内容让她不得不停下,预备重新分类,按照内伤外伤,儿科妇科等科目再行细分。
这事牵制了她许多的精力,政事堂中也让她付出了大量的辛劳,蒙学士甚为倚重她,崔云姬下江南后,便格外关照她。
京师便如一滩暂且安静的死水,人人都在等着孟幼舒的消息,那消息定会如滴入热油的凉水,激起爆炸一般的动静。
然而,让人万万没想到的是,不等孟幼舒消息传来,这表面的安静便维持不住了。
孟幼舒离京一个半月后的早朝,登闻鼓骤响!
殿上刹那间安静,君臣骤然望向殿外,这天是月余来难得的好天气,入目唯见广阔碧蓝的天空,如此澄澈无丝毫杂质的颜色,却无端端的让人觉得仿佛染上了猩红的鲜血。
等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侍卫拖着一名满身风尘的男子进来。按律,击登闻鼓告御装者必先受二十杖以示诚心。那男子青灰的布衣上已染上了鲜红的鲜血。侍卫将他拖到殿中,他便挣扎着撑起了身子,竭力端正地跪伏在地,口中虚弱道:“臣海宁县县令海定,拜见陛下,愿陛下万岁。”
竟是官身。
殿上寂静一片,孟脩祎眉心一跳,沉声问道:“海宁县灾情严峻,你为一县之长,怎可弃灾民于不顾,贸然上京!”
海定猛地抬起头,神色气愤,他颤着唇,高声呐喊:“臣就是为无辜受灾的百姓而来!”
海定说罢,大口喘着气,额上落下豆大的汗珠。愤怒的呐喊如铁锤一般敲击在殿上每一个人的心上。
孟脩祎正起身子,透过光华四射的十二旒,直直望着海定,道:“卿有何事要奏?”
裴伯安勾了勾唇角,露出一个冷冷的笑,眼睛瞥了那海定一眼,满是讥嘲。
孟脩祎余光扫到裴伯安的神色,心下不禁一咯噔,飞快转动的脑子骤然间想到什么,来不及开口,便听得海定高声道:“臣非但为无辜受灾的百姓来,也为奸佞当道的朝廷而来!”他大口喘着气,突然伸手笔直地指着站在群臣之首的裴伯安,目光尖锐如利剑,一字一顿,字字尖利:“中书令裴伯安为一己私利,指使官吏炸毁堤坝,致使洪水泛滥,百姓无家可归,尸殍遍野,淹死饿死者不知凡几!”
话音一落,便听得一声声倒抽的冷气,随即便是百官议论。
吏部侍郎文殊持笏出列,义正言辞道:“此人诽谤重臣,请陛下下诏降罪!”
随即便是大片的朝臣附议。
孟脩祎意味不明的环视群臣,最后落在波澜不惊的裴伯安身上,裴伯安缓缓的抬了下头,而后敛眉低首。孟脩祎转开视线,望向无半丝慌乱的海宁,问道:“可有证据?”
“自是有的,臣岂敢污蔑宰首大人。”海定半是讥讽道,他低下头,颤着手,从胸口取出一封书信。
孟脩祎抬了抬下颔,身旁的内侍便快步走下台阶,双手取了那书信,奉到孟脩祎面前。孟脩祎面无表情的拿了过来。书信是开了封的,摊开来一看,是裴伯安亲笔所书,收信人是临安郡郡守崔浩,讲的正是将大堤炸毁,令洪水淹没村镇,便许崔浩一个刺史之位。
“臣所治临近率水,堤坝就在那率水之滨,那夜闷热难眠,臣想起连日大雨,不知江边百姓境况如何,便孤身前往巡视,正撞破崔浩带人炸堤,堤坝一毁,江水滚滚,吞没农田村庄,昔日富饶的土地瞬间便成了人间地狱。臣惊于眼前所见,知道不可打草惊蛇,再是愤怒,再是悲痛,都忍了下来,待崔浩请各郡县长官前往临安商议治水之事,臣设法偷了这封书信出来,只求能将罪魁祸首绳之于法,还两浙百姓一个公道!”
海定口齿清晰,看似冷静的描述中压抑着巨大的愤恨。
如此有根有据,殿中众人,一时无语。裴伯安有条不紊地走出一步,道:“陛下,此人所言,不过一家之言,不足以取信,至于那封信,”他淡淡一笑,“臣每日所写公文无数,想要模仿臣的笔迹也非难事,信是造假的。”
海定怒冲冲地瞪着他:“下面有大人的私印,这也能抵赖!”
裴伯安气定神闲:“字能做得假,私印自然也能做得假。”
这便是强词夺理。海定气得满脸通红,连连咳嗽,几欲呕出血来。
孟脩祎掩在袖下的双手紧握成拳,正要开口,便见裴伯安一躬身,打断了她:“臣请重惩此人,以免污蔑诽谤成风。”
孟脩祎脸色沉静,狭长的眼角微微的眯起,她沉声道:“此事还需查过……”
殿上半数大臣轰然下跪:“臣等奏请重惩此人,以免污蔑诽谤成风!”
捏着信纸的手气得不住颤抖,孟脩祎环视殿上,将那些跪在地上的大臣一个一个都刻在了心上。户部尚书卢平见此,便抬头询问皇帝的意思,孟脩祎触及他的目光,几不可见的摇了摇头。欲声援海定的话都咽了回去,卢平低首敛眉站定。
裴伯安再度开口:“请陛下下诏。”
孟脩祎沉声道:“眼下情况还不明朗,朕不愿寒了诸卿的心,也不愿枉杀一个好人,便将海定下狱,关入大理寺大牢,待事情明朗,再做判决。”
“陛下!”大臣们再度叩首。
孟脩祎冷笑:“如此急不可耐?淮安君就在江南,真相不久便可大白,难不成这点时日诸卿都等不得?”
这已是动怒的迹象,诸臣皆都下跪,口呼:“陛下息怒。”
孟脩祎转开视线,望向裴伯安。
裴伯安一甩衣袖,眼中闪过一丝不屑,适当地退了一步:“便依陛下所言。”
此番对抗,皇帝尽显劣势。自陈述完便一直静默不言的海定此时忍着背上的剧痛,叩首道:“臣今日上殿,便不求全身而退。只为实情上达天听,为江南百姓求一个公道。人固有一死,臣之命有何惜?为贼所取又有何惧?到了地下,臣仍是大晋的臣子,百姓的父母官!臣一生无愧天地,无愧百姓。若那有一日到来,臣恳请陛下将臣骸骨葬在江南的土地上,臣此生无憾!”
他说的是遗言,句句都是忠肝义胆。殿上已有大臣低头拭泪。
孟脩祎面无表情,亦未答一语,一挥手,便有侍卫上前扣住海定的肩膀,将他拖出殿去。
海定一丝不惧,高声斥骂:“陷黎民于死地者,天必诛之!裴伯安,你必死无全尸,为万民唾骂!”
那恨不得从裴伯安身上要下一块肉来的愤怒久久徘徊在殿上,让助纣为虐之人皆都毛骨悚然。
殿上气氛沉重得很,众臣都怕适才海定点燃的那把火烧到自己身上。孟脩祎却倏然一笑,望向裴伯安道:“裴卿无需不安,清白之人,朕自还他公道,必不让卿受委屈。往日做什么,接下去仍是做什么,无需顾忌。”
裴伯安微微一笑,躬身行礼:“谢陛下。”
孟脩祎定定地看了看他修长儒雅的身形,一拍御案,道:“退朝!”
一回到未央殿,孟脩祎便一声不吭地坐在坐榻上。她气得肝疼!
周围的宫人大气不敢吭一声,还是麦荣恩大着胆子,端了盅参汤上前,小心翼翼地道:“陛下,保重身子要紧。”
“哼!”孟脩祎一下子坐了起来,接过参汤便一口气喝尽了,高声道:“宣中书舍人闵迟南,大理寺卿任旭来!”
麦荣恩心底松了口气,低着脑袋便退下传话。
宫内外不多时便知道皇帝宣见了大理寺卿,照此看来,应当是陛下要保海定。
裴伯安听说,哂然一笑。大理寺卿从宫中出来,便听底下呈报,海定在狱中“畏罪自杀”。大理寺卿顿时一身冷汗,早朝他也是在场的,自然知道这任旭的重要,猛然听闻死讯,简直天旋地转,几欲晕眩过去。
身旁的僚属见情况不对,忙扶了他一把,大理寺卿这才定了定神,道:“快带我去看。”
海定死在大狱,投缳而死,所用的绳索,乃是被褥撕裂衔接而成。大理寺卿擅断案,一面忙令仵作检查,一面带着人勘察现场。
他四下仔细检查了一遍又一遍,生怕错过一星半点的蛛丝马迹,之后又令心腹维持现场。待仵作向他禀了:“除脖子上勒痕,再无其他伤口,且脖子上的伤痕只有一条,可排除被人勒死后再悬挂梁上。死者的确是上吊致死。”
大理寺卿沉思许久,再度入宫。
作者有话要说:我想听到夸我勤劳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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