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足四十平米的小屋子里挤了将近二十张小铁床,几乎没有可以落脚的地方。【】
天蒙蒙亮,孩子们还睡得很沉。
一个穿着粉色大褂的中年女人,探进头来,摇了摇铃铛。“叮铃铃”、“叮铃铃”的几声,就立刻有几个睡得轻的小孩先醒了。其中看上去年龄最大的那个是的杨欣怡,她刚刚过完十岁的生日。当然,也没有人真正知道她的生日是哪天。出生不久就被放在福利院门口的台阶上,被发现的那天,1999年4月1日,算起来是十年了。
杨欣怡揉了揉眼睛,看着天已经亮了,就自己穿好了衣服。床很高,她的脚还落不到地,她跳下床去,轻轻叫醒旁边的小孩。
“贝贝。起床了。”杨欣怡摸了摸贝贝的头,轻轻地,温柔地。
贝贝眯着眼睛,昏昏沉沉地,“困……”。贝贝才四岁,是个乖巧胆小的小女孩,贪睡得很,总是懒床。每天早晨都是杨欣怡叫她起床。
穿粉色大褂的是李阿姨,她进来挨个叫孩子们起床,给他们穿衣服。杨欣怡见一时半会儿肯定叫不起懒虫贝贝,便先给另一旁的小米穿衣服。小米是个小男孩,眼睛圆圆大大的,皮肤白皙,和陶瓷娃娃一样漂亮,但不幸天生聋哑,或许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才被亲生父母抛弃的吧。
杨欣怡尤其疼爱小米,虽然他既听不见欣怡姐姐说话,自己也发不出声音,但是杨欣怡总是在午后把他抱在怀里晒太阳,给他讲故事。有时候,杨欣怡看着小米,总会不停在想自己为什么被父母抛弃,想着想着便偷偷抹眼泪,嘴上还骂自己“没出息”。
今天的早饭,是白米稀饭配咸菜。吃了两天的咸萝卜,今天是酸辣土豆丝,孩子都很开心,吃完一碗又加一碗。
小胖亮亮端着碗走到李阿姨跟前,“还要。”
李阿姨摸了摸亮亮的头,“亮亮,你已经加了两碗了,你看,没剩多少了,还有小朋友没吃呢。好不好?”亮亮哇的一声就哭了,在亮亮简单的世界里,没有什么别的烦恼,吃不饱就是他最难过的事情。但是在福利院里,他就从来没吃饱过。
亮亮撅着嘴,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杨欣怡偷偷跑到亮亮身边,塞给他一个小面包。亮亮眼睛立刻瞪大了,“欣怡姐姐,你哪里来的面包。”杨欣怡对他比个“嘘”的手势。小胖亮亮立刻不问了,撕开面包就吃。
早饭过后,小孩们在院子里玩耍。杨欣怡演鸡妈妈,小朋友们演小鸡,亮亮演老鹰,一群孩子在追逐、游戏,开心的不得了。可是没一会儿,李阿姨便召集大家去了教室。
孩子们进到教室时,一对年轻的夫妇站在院长旁边。男人带着黑框眼镜,穿着时髦的西装,看起来便很富有。旁边的女人是他妻子,穿着白色的无袖连衣裙,黑色长发及腰,眼神温柔。杨欣怡立刻明白是怎么回事。
“孩子们都在这儿了,您两位看看,和孩子们玩玩也可以。”院长对年轻夫妇说。
两人站在孩子们面前,一一仔细打量每一个小孩,像是在选衣服一样挑剔,纠结到底合不合身。
小孩们眼睛瞪得圆圆的,不懂是在做什么。杨欣怡低头,毫不在意,也不看他们。
男人对着妻子耳语,“低着头的小姑娘挺漂亮,像你一样”,这话被耳尖的杨欣怡听见,她抬头望着男人,眼神空洞。她不想那样衣冠楚楚的男人领养,他绝对不像是个好父亲。女人望过去,看到杨欣怡,“老公,她的眼睛,看着害怕……”。男人爱抚着女人的头发,“不怕,小孩而已,不怕不怕啊宝贝。”女人走到小米面前,“真可爱,叫什么名字呀?”小米看着女人,不语。
“他是小米,乖得很,只是可惜,天生聋哑。”李阿姨解释道。
女人心生怜悯,看着小米,摸了摸他的头。杨欣怡招呼小米到自己身边,抱住小米。男人说,“那就太合适了。要不就最边上的那个小姑娘吧,年纪小,好培养感情不是吗。她没病吧?”他指着贝贝问。李阿姨斜楞了男人一眼,“是个健全的小孩。”女人看了眼贝贝,也满意地点点头。
年轻的夫妇牵着贝贝走出了福利院。杨欣怡抱着小米追了好远,贝贝也一直回头,伸着手大喊“欣怡姐姐,欣怡姐姐”,好像被领养并不是一件开心的事情。杨欣怡怅然若失,眼看着贝贝坐上那辆黑色的宝马车,从此消失在她的童年里。
说来也巧,隔天,大家又被召集到教室里。这次,是一个穿着褐色夹克,相貌普通,五十多岁的单身男人。他话少,来了也不多问,只是仔细地打量大家。他面容褶皱,老态龙钟,说是六十岁也不难相信,但目光却锐利得狠,或者说是有些阴冷。他挨个瞧过每一个小孩的脸,一直到最后,他的目光与另一个同样冰冷但又清澈的目光相对时,他斩钉截铁地说“就她了”。
院长蹲到杨欣怡面前,“欣怡,你愿意和这个爷爷一起生活,让他照顾你吗?”
杨欣怡回头看了看背后的小伙伴们,他们的脸上有的失落,有的渴望,有的哀怨,有的甚至已经害怕得哭了起来……她又抬头看着这个男人,看着他锐利而阴冷的目光,竟又种很熟悉的感觉。也或许是,她从男人的眼里感受到了和自己一样的孤独和由孤独而生的冰冷。她知道自己迟早会走的,没有犹豫地点了点头。
杨欣怡走的时候,把自己全部的面包都给了亮亮,让亮亮和小米分着吃。亮亮问欣怡姐姐去哪儿,杨欣怡不回答。然后她抱抱小米,轻轻吻了他的额头,就走了。头也不回的走了。亮亮跑着追欣怡姐姐,面包掉了一地,他好像知道欣怡姐姐不会回来了。杨欣怡低头擦掉眼泪,忍住没有回头。
这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名叫韦德圣,早年妻女双亡,独自生活了将近二十年。他很奇怪,带着杨欣怡上了自己的那辆白色老桑塔纳之后,便没说过一句话。
韦德圣上车后,脱掉了褐色的夹克,露出里面一件老旧褪色的浅蓝衬衣。他的车内简洁、干净,只是后座上堆满了烟盒。骆驼、三九、中南海、钻石、苏烟、黄鹤楼,还有万宝路,各式各样。
车开了四十分钟,绕过商业区,在cbd背面的一栋老式小区停住了。
房子虽然不新,从外观来看像是九十年代的房子,朝阳的一面长满了常春藤,看起来古色古香又生机勃勃。韦德圣的房子不大不小,约莫六十平米,是简洁朴素的装修,收拾的很干净。这房子整个就像他的褐色夹克一样,虽旧不贱。
“那是你的房间。”韦德圣指着那扇敞开着的门,说。
杨欣怡慢慢走近,看到自己的房间里有一张实木的儿童床,铺好了嫩黄色的床单,她心里暖暖的,却没有表达,只是望着他,浅浅的笑了笑。
韦德圣坐在布沙发上,点了一支黄鹤楼,“杨欣怡。”
杨欣怡看着他,“谁起的名字?”,杨欣怡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摇了摇头,不做声。
“真土。”他用食指轻弹烟灰,“叫杨沐悔吧。”
杨沐悔没怎么念过书,不知道这两个字怎么写,呆看着韦德圣。韦德圣把烟叼在嘴边,拿起一截木头铅笔在纸上写下了“沐悔”两个字,苍劲有力。
杨沐悔躺在小木床上,度过了她在新家的第一个晚上。她开心,甚至还有些激动,因为她终于有家了。
韦德圣出现在福利院的时候,她竟然像心灵感应一样对上他的目光。冰冷、深沉,有点阴森的老男人的目光,像是磁铁般吸引了她,有一种熟悉的感觉,是上辈子遇到过吗?四目相接的那一瞬间,杨沐悔知道,就是现在,她该走了。
坐在那辆白色老式桑塔纳里,杨沐悔终于看到了除了福利院后院以外的风景。挑着木桶叫卖豆腐脑的老奶奶,骑着自行车接小孩放学的母亲,小学门口的推车上的炸串儿,竹签穿着一个圆圆的透明的点心叫钵钵糕,还有,原来福利院门外不到一公里的地方就有一个游乐园……这些是她从来不知道,也不曾见过的世界令她目不暇接。
杨沐悔不敢闭上眼睛,她怕,她怕再睁开眼的时今天看到的一切都不见了,她怕一切都是她的美梦,却没成真。就这么想着想着,杨沐悔睡着了。
杨沐悔几乎是嗅着西红柿鸡蛋面的香味从梦里醒过来的。她梦见了挑着木桶叫卖豆腐脑的老奶奶,骑着自行车接小孩放学的母亲,小学门口的推车上的炸串儿,竹签穿着一个圆圆的透明的点心叫钵钵糕,还有福利院门外不到一公里的游乐园。她傻笑着。
“你不用太谢谢我。”韦德圣说,“除了西红柿鸡蛋面,我不会做别的。”杨沐悔被他的话逗笑了,“那就吃西红柿鸡蛋面吃到死。”她自己也没想到她开口和韦德圣说的第一句话竟然会是这句。
男人从柜子里扯出一个布娃娃。很旧了,上面沾满了灰,已经是一个灰头土脸的烂娃娃了。“这是我以前去俄罗斯出差,给我女儿买的礼物,家里也没有别的玩具了,你拿去玩吧。”韦德圣把娃娃递给杨沐悔。杨沐悔接过娃娃,也不嫌脏,就这么抱在怀里。娃娃眼睛原本很灵活,一眨一眨的,相当可爱的那种,但可能是因为放得太久,眼皮的那块地方被卡住,娃娃现在的眼睛是要睁不闭的卡在中间,看上去相当诡异。
杨沐悔把娃娃抱在怀里一摇一摇地,“老头,我们养只狗吧。”
韦德圣正打开一个小圆罐子,拿出一小点黄绿色的,像烟丝一样晒干过的植物叶子卷进纸里,卷成烟,他叼在嘴边点上火,深吸一口,眯着眼睛,享受这一刻的舒爽。
“老头!我们养只狗吧!”杨沐悔又说。
韦德圣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从橱柜里拿出一瓶伏特加,倒了半杯在玻璃杯里,加了两个冰块。“养狗做什么?不养。我女儿最怕狗。”他喝了一口酒,又说,“诶?我和你说过吗,我从前有个女儿,”他吸了一口烟,说道,“后来死了。”
杨沐悔转头看一眼神志不清的韦德圣,不再提养狗的事情了。
韦德圣之后的日子就总是这么一口marihuana一口vodka,yu仙yu死,清醒一日,消沉一日。清醒的时候倒总还记得给杨沐悔煮一碗西红柿鸡蛋面,不清醒的时候就窝在沙发里讲着“我从前有个女儿,后来死了”的故事,杨沐悔就只好给他煮一碗白米粥,炒一盘油菜,两人凑合吃了。韦德圣一日比一日消瘦。
这样的日子刚过两年。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杨沐悔到韦德圣屋里给他开窗透气,发现韦德圣缩在床上,面色死沉,已然没了呼吸。
杨沐悔被送回了福利院。
李阿姨见到杨沐悔已经出落的亭亭玉立,却免不了这悲惨命运的玩笑,心里更加心疼,扑上去一把抱住杨沐悔,“欣怡!没事,不怕,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杨沐悔:“是杨沐悔。”李阿姨茫然地抬头看着她,不明白。杨沐悔又重复说,“我叫杨沐悔。”
她回来的时候,亮亮已经不在了,听说是一个温馨有爱的人家把他领养了,希望亮亮到了新家每餐都能吃到饱,一辈子都能吃到饱。至于小米呢,他也长大了,能自己坐在院子里晒太阳了。
那一晚,杨沐悔挤在原来的小铁床上失眠了。她怀念老头和他煮的西红柿鸡蛋面,她原以为自己可以吃老头做的西红柿鸡蛋面吃到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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