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李天行噩梦不断,曾经淡漠了的山海关的血色记忆,竟然更加浓墨重彩地回来了。午夜梦回,他看着夜空中的一弯冷月,隐隐有了疑惑和不安,不知道自己是否正走上歧途,在不安中,一轮旭日又送来未知的一天。
元彪一早出门忙着开煤矿的前期准备,而李天行也恢复了从前的节奏,还是接送孩子上下学、教孩子练武,孩子们也能回到学校正常上课。顺子的根性还是老样子,野马一样乱闯乱叫,秀儿的变化却让李天行惊讶不已。
从前的秀儿瘦瘦小小,羞羞怯怯的,自从住进了元公馆,潘玉真让下人们把她和顺子跟自己的两个儿子同等对待,也是小姐、少爷的叫着,吃穿用度也是一样的精致奢华。由于秀儿的乖巧,且是孩子中唯一的女孩儿,很是得到大家的疼爱。秀儿慢慢适应了这突如其来的神仙般的好日子,不仅人养的越来越水灵,性格也开朗很多,开始敢和几个男孩子斗嘴打闹,甚至学会了撒娇。可是一旦静下来,喜欢看书画画,高兴了还哼哼学校学的歌曲,颇有些淑女的优雅恬静。潘玉真自己没有女儿,虽然名义上秀儿是李天行的义妹,却待她如同女儿一般,只要知道她喜欢什么,都会尽量满足她的要求。
李天行几日不见秀儿,再看眼前的秀儿,梳着两个长长的辫子,整齐的刘海,身穿青白色夹袄和黑色裙子的校服,脚穿黑亮的皮鞋,肤白唇红,笑起来两个好看的酒窝盛满了生活的满足感。
李天行忍不住说:“这是秀儿吗?怎么几天不见,长大了,也漂亮了!”
顺子插嘴说:“大哥,你可不知道秀儿有多能吃,你看她这脸盘子,圆成啥样了!怪不得你都认不出她了!”
秀儿横了一眼顺子,嘟着嘴说:“大哥,顺子哥老是看我不顺眼!他可比我能吃,还只吃肉,就是饿狼变的!同学们还给他起了个外号呢,叫‘歪的沃夫’!那个词怎么说的,恶名,恶名什么?”
元英接口说:”恶名昭彰!“
”对!恶名昭彰!“秀儿脆声声地大声重复着,眼神挑衅地瞟着顺子。
李天行没大明白,问道:”他外号叫‘歪‘什么,什么意思?“
元英说:”那是洋文的’wildwolf‘,就是野狼的意思。“
李天行笑了:”你们在学校还学洋文呐?顺子,你现在会写自己的名字了?“
顺子自豪地说:”会写!不光会写’何顺‘,’歪的沃夫‘也会写!“
众人哈哈大笑,顺子瞪眼说:”笑什么!野狼怎么啦!天狼星也是野狼,领着几十头野狼占山为王,还杀死过野猪,旗云寨的大寨主都要敬它三分!也就是我大哥能制服它!我就要做这样的狼王,你们想做还做不来呢!“
提到天狼星,元魁和元英眼睛亮了,围着李天行追问:”顺子给我们讲了你跟狼群打了一夜,一个人杀死十几头狼,是不是真的?“
李天行脑中闪过天狼星那灰色巨大的身躯和坚韧犀利的眼神,还有旗云山上那座面向天狼关的孤坟,淡淡地说:”我是不得已,否则不会伤害它们。天狼星虽然是我杀的,但我敬重它,我在心里祭奠它。“
元魁不以为然地说:”它不过是头畜生,也值得我们敬重么?“
李天行温和地说:”如果不是敬重,那是什么呢?“
元魁想了想说:”嗯,狼就是畜生,我们是人,人对于畜生不就该是轻视,小看,或者,或者……“
“轻贱,轻贱更准确!“元英补充说。
“轻贱,”李天行喃喃地重复着,又问:“如果你轻贱一个人,这个人会怎样?”
“他自然不高兴,那就会骂,甚至会打起来。”秀儿说。
“那如果你轻贱一条狗,狗会怎样”天行继续说。
“狗能怎样,最多汪汪叫,急了就咬呗!”顺子说。
“如果你轻贱树、草、云、天,它们会怎样?”李天行问得更奇怪了。
“那些东西怎么知道我们轻贱它们,它们又能把我们人怎么样呢?”元英很好奇地问。
“你轻贱树,就会远离它,或者砍了它,它便不能为你遮阳挡雨;你轻贱草,会踩跺它,拔除它,它就不能变成草原,土地就没有了绿色,风一吹,沙土会打到你的脸上;你轻贱云和天,它们在你眼中就会变得丑陋和阴暗,你每天在丑陋和阴暗中会快乐吗?”李天行平和地看着身边的孩子们。
“天地生万物,但却不会格外宠爱谁,也不会特别轻贱谁,万物之间,虽分彼此,却无绝对的高下贵贱之分,如此这个世界才能彼此依存、生生不息。和天地比,我们不过是一粒尘埃,难道比天地更有资格去轻贱万物,甚至去轻贱孕育万物的天地吗?人有轻贱之心,必行轻贱之事,被轻贱的必然不会带给你美和善。”李天行的这番话是多少年前太师父给他讲《道德经》第五章“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时的一些道理,如今略作发挥,讲给这些孩子们听,希望能有所裨益。果然,孩子们听了都在默默沉思。
“那,如果是一个十恶不赦的坏人,我们也不能轻贱他吗?”元魁突然冒出一句。
李天行想了想,追问了一句:“何为坏人?”
元魁说:“比如强盗,杀人放火,无恶不作什么的。”
李天行说:“天地生万物,万物之间环环相扣、生生相连,好比是一体,万物相安则天地永续。所谓作恶就是违背天道永续之理,轻贱人者必为人所轻贱,断人生路者自断生路,背弃天道者,必为天道所弃。”
顺子挠着头、挤着眼,讷讷地说:“大哥,你咋跟先生一样,竟说些俺听不明白的话。”
元英笑着说:“说点你懂的,就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不是不报,时候未到!”秀儿、元魁和元英异口同声地对着顺子大喊,然后笑得前仰后合,顺子看他们和着伙嘲弄自己,便怪叫一声,扑向三人,三人立刻散开,笑声在偌大的客厅里久久回荡。
不知不觉中,冬天到了,东北的冬天比别的地方都早,进入十月就已经是严格意义上的冬天了。对于东北本地人来说,此时还不算是最冷的时候,李天行三人却在冬天的第一场雪中领略到了不一样的冬意。
在崆峒山还应该是秋高气爽的时节,长春的一个早上,却正是漫天大雪,白色鹅毛飘飘荡荡充斥于天地之间,当顺子怪叫着冲出屋门,一脚踏入纯白的世界,竟然发现脚没入雪中,不过一夜的功夫,雪已经堆积至小腿肚了。
很快,五个身影就像是被狐狸追赶的兔子在白色绒毛般的地毯上留下了一串串凌乱的‘爪印’,在漫天鹅毛中,大大小小的雪球飞来飞去,夹杂着笑声和叫喊声,演变成肆无忌惮地在雪地上打滚,直至筋疲力尽地躺在雪地上,任鹅毛静静落在眉毛上,甚至唇边,化作冰凉的雪水流入燥热的咽喉。
客厅中潘玉真透过玻璃门上的精美冰花,看着几个人在雪中的疯狂,嘴角露出笑意,听到下楼梯的脚步声,知道是元彪下楼了,便头也不回地说:“到底是孩子,年年下雪,还是那么新鲜,就跟头一次见似的!”然后转头吩咐站在一边的女仆:“冯妈,把他们都叫进来吧,换换衣服,该吃早饭了,上学要迟了!”说完便走到餐桌前坐下,元彪也坐下开始吃早饭。
元彪拿了个煮鸡蛋,咬了一口,边吃边对潘玉真说:“龙三凤要放出来了,陆封疆竟然走了警察局罗厅长的门路,说是查无实据要放人。那个龙三凤一口咬定是想行刺天行给侄子报仇,真他娘的狗屁!哼,不知道姓陆的打点了多少根黄鱼!想糊弄老子,没那么容易!”
潘玉真说:“虽然她勾结日本人的事我们找不到证据,但到医院行刺你是事实,绑架我也是事实。这事不能让他们这么就算了,否则还真以为咱们怕他们。强龙不压地头蛇,得让他们知道这个理儿!”
元彪两口吃了蛋,喝了几口粥,说:“那当然!不过罗厅长的面子不能碰。等龙三凤出来,我要把账算在她和大刀会的头上!看看谁是这儿的龙头!”
两人正说着,孩子们个个红脸关公似地冲进来,还唧唧呱呱笑个不停,潘玉真赶紧招呼他们先去换下湿衣服再下来吃饭,元彪几口吃完了饭,匆匆出门去了。
等到了晚上,吃了晚饭,潘玉真和元彪把李天行叫到书房,元彪一脸怒气,张口就骂娘。潘玉真对李天行说:“天行,出事了,龙三凤死在监狱里了!”
李天行心里一惊,还没说话,元彪粗声大气地说:“他奶奶的,还把我叫过去问怎么回事!我他娘的知道咋回事!她死了干我屁事!说她刺杀我没证据,就放了她,咋就没证据还怀疑我杀了她!等我找着是谁这么阴损,我把他剁碎了喂狗!”
李天行问:“怎么死的?”
潘玉真说:“今天早上,毒死的。本来她很快就会被放出来,姓陆的走了上面的门路,咬定了是要为她侄子报仇去行刺你,其它查无实据。她这一死,明摆着我们成了最显眼的嫌犯,不知道谁这么阴毒,警察局这边还好,毕竟没有证据,不敢怎么样。可是洪帮和大刀会的人才不会管有没有证据,恐怕这些日子要见血了!”
李天行一时也没了主意,问道:“那我们该怎么办?”
潘玉真说:“孩子们先别上学了,我请先生到家里来教,再多派些兄弟来公馆。虽然他们要报仇,但毕竟我们是官面上有头脸的人,他们不敢明着动我们。天行,你要小心,龙三凤的事,你首当其冲,洪帮和大刀会的人很可能会把你当成靶子,既打击我们,也算是给龙三凤一个交代。”
李天行没想到自己成了这个事件的中心,事已至此,只好听从潘玉真的安排,呆在元公馆不出门,倒好像真犯了罪心虚似的。
可是,一切并没有想象中那么严重,日子依旧波澜不惊地过着。孩子们被圈在家里直到学校放假,都闷坏了。顺子他们并不知道事情的真相,所以日日牢骚不断,李天行心里总有些愧疚,忍不住向潘玉真提出让孩子们出去散散心,却都被潘玉真否决了。潘玉真从小在土匪堆里混大的,心里很清楚,那些老江湖们是在等机会,等他们放松的机会。
终于,年关将近,东北人的过年气氛和这里的冬天一样极有特色,简直就是冰火两重天的态势。一边是零下三十多度的酷寒,一边是红红火火的过年,才进入腊月,人们就开始准备各项事宜。元公馆里开始陆陆续续有不少年货进出,潘玉真忙着给黑龙江的婆家和白山的娘家置办过年的礼敬,吃的、穿的、玩赏的,装满了一地的大筐、大包、柳条箱子,然后装上火车派专人护送,算是完成件大事。然后就是绞尽脑汁想着如何打点那些重要的政商界人物,再就是众多的朋友、手下兄弟也要面面俱到。潘玉真年年如此,虽然累但却能有条不紊,却让李天行看着都觉得千头万绪、天花乱坠,回想起崆峒山上,过年也不过是多加两个菜而已,不免有些感慨,思念遥远的太师父,思念逝去的师父,思念远去的简单如水的日子。
如此忙活到腊月二十三小年,元公馆的佣人们拿着抹布、笤帚、簸箕什么的把整个元公馆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清理的一尘不染,就差掘地三尺和上房揭瓦了。等到腊月底,厨房又开始空前忙碌起来,蒸馒头、炸丸子,鸡鸭鱼肉折腾个没完,以至于满屋子分不清的香气搞得大家嗅觉失灵,味觉麻木了。可算到了年三十,一大早到处鞭炮声不断,整个长春城立时就鸡飞狗跳起来,大红灯笼、大红对联、大红福字、大红袄、大红花、大红脸蛋子铺天盖地般染红了每一个角落。
热烈的过年气氛暂时驱散了这段时间笼罩在元公馆里的不安气氛,当大家坐在长长的餐桌旁,看着摆得满满一桌几十碟子的精美佳肴,还是有些小激动的。
潘玉真笑靥如花地说:“以前总觉得这个餐桌太大了点,今天看着正合适。有了人丁兴旺,来年才能大吉大利,财源滚滚!我们一起碰个杯,祝咱的日子越过越红火!”
元彪也咧着大嘴说:“对!说得好!这煤矿的事也挺顺当,明年咱这日子更红火!“大家笑嘻嘻碰了杯,孩子们只浅浅喝了点酒,潘玉真和元彪则一饮而尽。
李天行主动给潘玉真和元彪又满上了酒,示意顺子和秀儿站起身,说:”我们几个敬姐和姐夫一杯,感谢你们待我们这么好,秀儿和顺子还能上学,我们祝姐和姐夫来年顺心如意、大吉大利!“
元彪哈哈大笑说:”好!咱们一家人,一家人!都顺心!都如意!哈哈哈!“一仰头酒杯就空了。
潘玉真更是欢喜,喜滋滋地说:”这好呀是互相的,这几个小的年纪差不多,脾性又合得来,真是难得!天行你可是我们两个的救命恩人!咳!别的不说了,既然是缘份,那我们就都别说谢不谢的,就跟你姐夫说的,咱们一家人,好好过日子!来,你也干了!“说着也一饮而尽。
李天行心中五味杂陈,既为真情感动,也有些惴惴不安,饮尽了杯中酒,倒不知说什么了。然而孩子们早呆不住了,外面的爆竹声已经如沸水般把整个长春煮开了锅。草草扒了两口饭,四个孩子就脚底抹油,很快就有”噼里啪啦“和欢呼叫嚷声传过来。
潘玉真兴致很高,也放下筷子,对元彪和李天行说:”听说今年有几样新炮仗,咱们也去凑个热闹?“
元彪说:”我再喝两口,你们先去!“
潘玉真对李天行说:”天行,咱们去,你也放几个!“
李天行随着潘玉真来到院中,仆人们拿出几样花炮摆在地上,其实今天早上他才刚刚见识过放炮仗,不过早上放的是挂鞭,就是听个响,此刻看到顺子他们放的花炮喷射出五彩斑斓的色彩,也很是新鲜,就拿着火柴点了一个,果然这个更是灿烂,火焰喷出两米来高,一会儿如孔雀开屏,一会儿如繁星璀璨,煞是好看!元魁他们看到了也嚷嚷着要放,于是很快就有三个大花炮接连喷发,众人围观欣赏,那闪烁在夜空中的辉煌绽放着无以伦比的梦幻奇景,李天行的心里却生出无限思念:不知道远在崆峒山的太师父是不是孤灯只影,也在想着自己呢?
【在阅读模式下不能自动加载下一页,请<退出阅读模式>后点击下一页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