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下得大了,片片雪花击碎湖面。
湖中心的叉鱼亭三面挂了毛毯帘子,火炉也烧得极旺,坐在里面,并不感到冷,三两杯温热的梅子酒下肚,心里暖融融的,遥看着远处的冰松碧湖,山水翠绿,和几个朋友开怀畅聊,确实是一桩人间逍遥事。
可惜,可惜张云起这次过来找赵健强有当紧的事情商量,心思不在扯淡看景上,对此赵健强自然心知肚明,聊了小半个小时,他本想开口叫赵承明带着两个女孩子去逛逛公园,没想到那个叫李雨菲的女同学先站了起来,礼貌地对他说:“赵叔叔,云起,这里有些闷,我和小曼出去散散步,等下过来。”
望着李雨菲走远的背影,赵健强心想这女孩倒冰雪聪明,言谈举止也懂世故。作为赵承明的老子,他能明显感觉的出自己那个儿子对这女孩有些过分的上心了。
赵健强心里总觉得这事那里不大对,收回目光,给张云起满了一杯温热的梅子酒,笑呵呵地说道:“张总,你和这个叫雨菲的女孩子关系很好呀?”
张云起笑望着赵健强:“她爸爸是我公司的总经理,你也很熟,李季林。”
赵健强“噢”了声,脸上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至于他心里怎么想的就不得而知了,他说道:“咱们还是谈正事吧。”
张云起开门见山:“赵世明落马了,森海集团当家人得尽快定下来,赵主任,这件事你的市国投得主导推动呀。”
赵建强料想到了张云起找他是谈森海集团的事情,毕竟在这个问题上,他俩已经是一个战壕的战友,甚至在某种程度上,他这个市国投董事长目前面临的压力远比张云起大,但他没想到张云起竟然打算控制住森海董事长这个位置,意外之余也觉得棘手:“这个事情不容易办,虽然森海集团是市属国营企业,要被市国投接管,但森海集团的主管单位是机电局,现在人事权依然被机电局卡在手里,没有人事权就没有发言权,我短期内很难把手伸进去。”
张云起早料到赵建强会这么说,也知道这确实是实话,是各方势力平衡的结果,但人事不动,财权抓不住,所谓的体制改革又得打多少折扣?市国投想要扛起全市产权改制的大旗,任重而道远。
当然,饭得一口一口吃,这次拿森海集团开刀就是打开局面的最好机会,张云起拿出了一份公文袋递给赵健强:“没有人事权,那咱们就争取人事权。”
赵建强怔了怔:“这是什么?”
张云起道:“赵世明的一点材料。”
赵建强眼皮跳了一下:“什么意思?”
张云起说道:“赵世明已经落马了,但只不过是被撤销职务,如果抛出这份材料,他必定会有牢狱之灾,在这样的情况下,他又会咬出多少人呢?不说远的,单说瓜分红星电子厂的这场盛宴,又有多少人参与了呢?当然,我们的目的不是要扳倒谁,那只不过是一城一池的得失而已,我们的目的是要掌握整个局势的主动性,而这里面最关键的点,就是森海集团董事长这个位置坐的是谁的屁股,老赵,相信我,市机电局的那帮人会投鼠忌器的。”
赵建强这下听明白了。
张云起这是想利用这份材料,迫使机电局放权,调整人事变更的办法,同意由市国投来主导新的森海集团董事长选任。这个想法当然是可行的,把这份材料投到市信访局,经由杨家荣之手,操作空间就会很大。
赵建强舒了口气:“你这么说这事倒可行,但我还是不明白,我们的最终目的是控制住红星,但就算换了森海集团董事长,难道就能彻底扭转局势,阻止红星的破产重组?”
张云起笑了笑:“老赵呀,红星破产重组已经是既定事实,谁也改变不了,但红星还是森海的,还是市属国营企业,还是你这个市国有平台公司的。”
赵健强更不明白了:“那好,我依着你的想法,先是借赵世明的问题逼机电局放权,由市国投接管森海集团的人事权,然后另选董事长,这样一来,森海等于被我们控制住了,但是又能怎么样呢?森海集团旗下的红星电子厂早已经卖给凰城集团了呀,白纸黑字在哪儿呢。”
张云起意味深长地说:“那可未必。”
赵健强怔了一下:“这话又是怎么讲?”
张云起解释道:“其实只要你安排的新任森海集团董事长是个正常人,那么他一定会发现这起‘卖地’风波最棘手的问题在哪里。”
张云起继续分析道:“眼下的情况是,森海集团已经在法理上完成了对红星电子厂的破产收购,并且已经支付部分征地费用,但问题是这个钱远远满足不了下岗职工们的合理需求,职工们才会上街堵路,这导致为了满足红星职工的要求,市里面不得不承诺垫付几百万的资金,可是这笔资金肯定是要挂在森海集团头上的,另外,森海还要负责完成红星厂的土地出让手续,将其由工业用地变更为商业住宅用地,再过户至凰城集团名下。征地、转地等高昂成本,均由森海承担。但是,高山的凰城集团与森海集团达成的卖地协议是凰城以每亩11万元的价格,拿出1463万元支付给森海集团运作这个项目,比每亩25万的市场价低了足足14万,这意味着什么呢?”
赵建强反应很快:“意味着森海集团的征地成本远高于凰城集团给森海集团的钱,如果森海集团继续履行与凰城集团产签署的‘卖地协议’,森海集团将大笔‘倒贴’!”
“正解!”张云起起身道:“现在市里面的财政本来就捉襟见肘,这次为了安抚红星职工,真是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吞,替森海集团垫付了一大笔钱!在这种情况下,哪个正常的森海当家人胆敢亏本卖红星的这块地呢?卖了这块地,产生的巨额国有财产亏空又有谁能补得上呢?”
赵建强听到这里已是恍然大悟,心下感叹这个少年人惊人的洞察力和布局能力,柳东盛带领红星职工去森海集团的大门口堵路,追讨下岗安置费的事情,他是知道一些内幕的,全拜张云起所赐,他本来以为这是少年热血,为民请命,没想到张云起真正的目的是抬高森海集团的征地成本,从而让红星这块地谁都不敢也不能卖出去!
但是,赵健强还有一点不大明白:“就算形势所迫,森海集团不能卖红星的地,但和凰城集团的卖地协议已经签了,这个又该怎么处理呢?”
“废约。”张云起显然对这一计划做了大量的功课,直接给出了答案:“废约的理由是卖地协议签署时,西江路24号地尚在红星电子厂名下,后者也还没有被森海集团收购,因此,当年由森海集团与凰城集团所签的卖地协议当数无效!”
“妙呀!”赵建强一拍大腿,他这才想起红星电子厂被森海集团卖掉的时候,根本就还没被森海集团收购,如果没有背后势力的强力干预,这在法理上根本就通不过!
“真是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赵健强起身道:“张总,你的分析抽丝剥茧,洞若观火,厉害。”
“赵主任过奖了。”张云起摆摆手。其实这只是表面分析,局势远没有他跟赵健强说的那么简单,单方面废约并不容易,改头换面的森海集团背后是杨家荣,但高山同样有强大的背景势力,森海想要废约,必然要和高山的凰城集团打官司,所以这注定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拉锯战。
这时候雪又大了。
张云起的思绪似乎多了起来。
赵健强端了一杯温热的梅子酒递给张云起,和他并肩站在叉鱼亭边,望着片片雪花打碎翠绿湖面:“其实红星这块黄金地皮,所有人都以为已经是高山的囊中之物了。张总,江川人民要谢谢你呀。”
张云起侧看了他一眼:“赵主任的这顶高帽子戴的我云山雾罩。”
赵健强的话有些意味深长:“你写给杨市长的那篇《关于中国公有企业民营化演变的若干基本判断和展望》的雄文我是拜读过的,但不是所有人都看得清红星电子厂的地皮之争意味着什么的。”
张云起遥望湖面,只是无言地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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